阿择惊愕地看着,隐隐中一股吸力在拉拽他的脚,潜意识的未知恐惧驱使他想逃。手在空中打摆,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明明周边茂密的丛林化成了一望无垠的黑暗。
那来时的路呢?去哪了?
“踏上黄泉,前尘归无,谨记,切勿回头。”
引渡者的警告又回响起,空灵地带来那个地方的力量,阿择的魂体仿佛有千斤重,挣脱不得。
难受的压迫感扼制住他,没有呼吸的鬼,窒息的绝望鲜明,他捂住胸口张大嘴。胸腔快被挤缩成渣滓,猛然间魂体又轻灵如风,不稳地站定时,已身处在繁华闹市中。
这里也是黑夜,可是没有星星,行使照明的是一团团飘来飘去的鬼火。长街没有尽头,两旁有摊贩,熙攘却不喧闹。
他们鲜少说话,更多的是以眼神交流,鬼来鬼往,就跟人间的街市一样。默然打量过一阵之后,阿择也失了探索的兴趣。
他跟着引渡者的脚步,走得缓慢。身边的景物如跳帧的画面飞速闪过,他们到达一个题着“阴司殿”牌匾的地方。
“再此等候。”
引渡者突然转过身,与之面对面分开立于两侧。阿择冷不丁发觉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竟然柔和生动起来。
“殿外之地,叫回望,回亦记忆,望即忘。尘世有何惦念,或许我可以解答。”
忘......
阿择只要念起一个名字,她娇俏的模样就会在骨血中重现。
投生就是剥离,拆骨拆肉打碎重塑一个身体,一个空洞的灵魂,投入俗世中逐渐被染了污浊的七情六欲填满。
好与不好,只管周而复始,是最冷血的铁律。
他毫无避讳地问:“引渡者是不是可以逃开轮回?是不是也拥有前世的记忆?”
“哈哈!”引渡者旷达地大笑两声,奇了怪了!阴间已经许久不见这样的痴人了。
他难得收起威严,“何止是拥有前世记忆,我们想忘记什么记得什么,皆可掌控自如,不过亦也要隐忍超常的痛苦。”
“那我可以成为引渡者吗?”
“哦?”引渡者微微惊讶地挑眼看去。
这个鬼从引路开始,就过于淡漠冷静,他以为是接受既定的现实,原来也有挣扎的固执。
也许是因为阳间那位做功德回向的女子,倒也阴差阳错成了一个绝地反击的契机。
“别人我不知,但你,亦有资格。”
阿择那张清俊冷然的脸,终于露出紧张无措来,“那我要怎么做?”
“十八层地狱,层层渡厄,”
简短数字,已经道明其中的艰辛。
“我可以。”他目光坚定,没有丝毫怯意。
坐上引渡者这个位置,时间的流逝已不是一个量词。他见过无数想爬到这个位置的鬼,也不过是一时意起想尝点权势而已。
他笑着看他们只在第一层地狱,就哭着喊着要放弃。总要学点教训,最后被饿鬼道的怨念蚕食到遍体鳞伤,他才会再次放他们投生。
这个鬼倒有意思,眼神很冷淡,却有一股拧不开的韧劲。也许,他们下辈要添新人了。
阿择手腕被凭空锁上镣铐,突然被推了一把,踉跄进阴司殿。
身后传来引渡者沉闷如钟的声音,“带着你的决心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文红锁一天,就会有备用方案,我都有改,但是就是一直不过,也没办法了。
明天全部更新完。
第91章 往事
也就晴了一个傍晚的天, 后半夜又下起雨来。这一晚,招平安坐在姑姑和阿择的牌位前,睁目呆了一宿。
中午的光线才足以刺痛那双无神的眼, 她舔舔干燥的唇, 扯疼了皴紧的皮肤。
走进卧室,推开一点点窗户, 潮湿的空气拥挤着窜进来,掀动一切旧物。关好窗后,重新拉紧窗帘,她抹了一下被扑湿的眼睫, 窝进还存留一点点他的气息的被窝。
联系不上招平安,李晋几次上门家访, 紧闭的大门, 院内静悄悄的, 数次都是徒劳而返。
他问过住在附近的居民,他们也都很久没碰见过招家丫头了。小小的一个乡镇,竟一时寻不到她的行踪。
廖琴琴和林盛财也试着去找过,就连万晟也是厚着脸皮去联系, 而她像消失了一般, 所有人的信息电话都不回。
就在关心的人急得要报警时,纸扎铺的老爷子下山来, 找到李晋商量保留学籍的事。
“那丫头一直在我那, 她没事,就是脑筋轴, 一时半会转不开,我会劝她回来上学,给老师添麻烦了。”
李晋一听, 心就放下了,学习不是最重要的,只要这孩子好好的就行。
“麻烦算不上,我们两家也算旧识,她要有什么困难还烦请老人家知会我一声。”
离开学校后,老爷子采购点生活用品回山下的茅屋。隔壁的小杂物房门敞着,他赶忙去自己床底下,从一堆杂物中拉出个瓦缸。
掀盖一看,浆果酒又变少了,就连厨房摆着下酒的酱牛肉也不见了。
这丫头,准是又到他们招家的坟山去了。
三月未开的花,在四月里迟来地绽放了。
清明将至,以前的老主顾来找招平安写祭文,老爷子看她一位一位地推脱掉,然后反倒来问他,“阿爷,家里还有黄标纸吗?”
“稀奇了,你把送上门的生意都扔了,这会问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她低了低眸,“我要给他写祭文......”
从三月后,阿择这两个字就变成了‘他’,这个名字仿佛是个禁忌,他们都不曾提起过。
荒废道法许久,招平安再次挺起背脊行文。不是传统祭文的行书方式,而是将所有的思念,混着噼里啪啦砸下的泪水,书写成唯一的寄托。
这天她穿着在北川做的蓝色裙子,像往常那样拎着酒肉上山。沿路的野白菊是姑姑最爱的花,她摘了一束。
他离开时说的,她都记得,一路上但凡看到的花,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她都要采上一朵。
山上的野毛桃也开花了,折了一支,再拽一条长草茎将花捆绑起,一束放在姑姑墓前,一束放在稍下点原本属于自己的墓地。
秃了一块的草地,和旁的生机盎然的绿意格格不搭,那是她时常待着的地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半山腰的高度能俯瞰整个曲樟镇,还有红白巷的位置。那条直而深的巷弄不在了,常常等着她的他也不在了。
感觉到饥饿时,又是半天过去。招平安啃咬一个表皮干硬的馒头,就着酱牛肉下咽。
食物在口腔干嚼,这时送上一口果酒,绵柔的甜涩感化去食不下咽的委屈。酒辛随后返上来,辣得眼睛难受。
无意中得知这酒,是他采的红浆果酿的,她就离不开这个味道了。即使每次喝过刺激胃,总是吐得面红耳赤。
可是,果然习惯了就好了。看看,现在的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点事都没有,即便忘了吃饭低血糖也没再犯过。
这身体自动调节的机能,真讽刺!是不是欺她又是一个人,是不是在时刻提醒她,担心她不舒服准备糖的那个鬼,已经不在了。
吃饱后,招平安侧躺下,怀里是装着他的小坟丘,在温暖的阳光下拥抱着闭眼。
只有在这一刻,她的心才不是空荡荡的。
这里,空荡荡的这里,曾经也是满满地被他精心地填满过。
她明白得太迟了,什么宿命后世,没有任何意义。
十八年来,她总算尝到了酒肉的滋味,可她的天也塌了。
——
天黑之后,老爷子在家门口遥望了许久,也不见招平安的身影。他打上手电筒,拄好拐,一步一步往另一座山上爬。
他一把老骨头,走得又慢又喘。从星点稀疏的夜空,走到月亮高高悬挂起,漫山银晖洒落。
一个蜷缩着的人影,手搭在坟丘上。
老爷子叹气,累得坐下一旁歇歇。招平安仍是许久不出声,他开口劝道:“你也知道这是对他最好的结局,有什么放不下的。”
招平安翻身起来,把先前自己弄散的土块堆好,手轻轻夯实。她轻声问出不解,“阿爷,躺在里面的人没有感觉,为什么在外面的人那么难受?”
老爷子闻言默了许久,一直揉着膝盖的手顿下,目光望向茅屋的方向。回忆涌上心头,酸苦到不吐不快。
他语气遥遥,“可知红白巷为什么被老一辈人喊做死人巷,因为三十年前这个路口总有人死于非命,我的妻子也殒命在那里......”
虫鸣欢快,烘托不起此时沉重的氛围。
招平安静静听着,老爷子只是在回忆往事。
“太多冤魂流连,加之惨死被怨气迷了路,晚上巷子总能听到风拍门的声音,后来你爷爷让我守着那里,白日方便活人,夜晚亮起灯笼指路阴人。我也私心在想,什么时候能再遇见我的妻子就好了......”
“招丫头,我后悔当初跟你说那些话,我自己被这个执念所纠缠着,私以为是为你好,其实人鬼本质有什么区别呢?相爱就行了,如果她还在,无论是以什么身份,我一样会不考虑所有和她在一起。”
老爷子近年来耳背得厉害,山里的虫子叫得那样吵,在他听起来也就跟蚊子哼哼一般。可是,那低低的啜泣声尤为清晰。
“活着的人总要活着,过去的总会被慢慢放在心底掩埋。他还在,只是换了另一个身份,与你无关紧要地生活着,爱有时候也是放手,你须知现在这样,总比他灰飞烟灭要来得好......
拿起拐杖,调亮灯,他拉起招平安,“夜了,丫头,我们回去吧!”
第92章 想他想他想他
招平安重新住回镇上, 结束休学去上课。
现在的她在同学眼里更孤僻,几乎常常一天听不到她说几句话,晚上不上自习不说, 连中午也不在学校午休了。
同桌变成这样的内情廖琴琴知道, 是因为一个孩子。她也见过那个白胖可爱的婴儿,只可惜天生有残缺。
放学回家, 招平安门没开就朝里喊:“阿爷,我回来了!”
她往屋里跑,散发都朝着一个方向固定,可想而知又是一路狂奔回来。
“阿爷, 今天念生有没有听话?喝了多少奶?拉了多少次粑粑?”
小婴儿没有白天黑夜的概念,这会吃饱就睡了, 老爷子才得空喝一杯茶, “你问这么多问题, 我先答你哪个呢?”
招平安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用答了,我自己去看吧。”
摇床还在微微地晃,小婴儿腹部盖着一张薄毯, 睡得一脸香甜。她偷偷地一戳那红寿桃样的软脸蛋, 眸光也不自觉软了。
视线停在念生完好的下唇时,她也咬住自己的唇瓣, 眼神倏地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