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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乡试选出来的举人绝大部分都要做官,为官者,光有怜悯和善不行。
  所以时务五题,盛言楚会换位思考,不是换当事人的身份,而是将自己幻想成主审官员,更有甚者,他得从皇上的角度去看待事物。
  有了这个基调,盛言楚心中自然而然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模板。
  ——于朝政好,夸,于朝政不好,贬,哪怕极端化。
  白天盛言楚每做一个时辰的帖经题,就会停下笔换换脑子琢磨琢磨练习了两年之久的时务题的答法,虽然时务题一字还未动,但心中框架已经有了形。
  剩下来的,只有律法和算术以及一些零碎的帖经墨义题。
  这几年,他有事没事就喜欢捧着律法书看,康家私塾仅存的半本律法书都快被他翻烂,县学藏书阁里的律法书籍扉页这两年全是他的借阅签名,县学的同窗还因为这事调侃他日后莫不是要进刑部做事。
  如此,第一场乡试中能困住他的,唯有算术题。
  比如最著名的《孙子算经》中的雉兔同笼题,放在上辈子,设方程式很容易就能解答出来,此举乡试当然行不通。
  乡试需要应试者用叙述的法子写出算盘是如何算出答案的过程,但盛言楚手边压根就没有算盘,只能凭着记忆在脑中形成一套完整的算盘。
  总而言之,临朔郡乡试的算术题将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了,不仅仅考察秀才们的心算能力,还看秀才们如何用精简的话将算术题的解答过程陈述出来。
  要知道天下书生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啰嗦。
  所以在算术题上,卫敬等出题人是故意挖坑让秀才们跳。
  秀才们关在贡院这九天,那些批阅考卷的人这会子也在禁闭当中,改卷子时,天热心烦,几乎没有人会耐心的将写得繁琐的算术答案看完。
  所以盛言楚下笔前会再三斟酌,力求精简。
  -
  写了两题,盛言楚抻起懒腰站起身走两步,行至门口,他余光瞥了眼隔壁,隔壁烛光幽幽,倒映在墙壁的人影微微晃动,看不出在干什么。
  收回视线,盛言楚正欲坐下继续埋头时,斜对面的裘和景突然幻化成小丑站在逼.仄的考棚里手舞足蹈起来。
  见盛言楚目光看过来,裘和景激动的挥起手,随后做起一连串令他匪夷所思的动作。
  贡院分发的蜡烛照明度并不高,当裘和景提着素纸急匆匆的走到考棚里边时,盛言楚眯了眯眼,然而可惜,他没看清裘和景这副动作的含义。
  很快,裘和景走出视野盲区,手中的素纸不见了。
  裘和景指指对面,又指指自己身后的小阴沟,张着嘴无声的说着什么,盛言楚心弦微动,胸口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巡逻的官差举着木棍狠狠地敲向裘和景的木板。
  “干什么!”
  裘和景宛若惊弓之鸟,抱着头蹲下身,厚着脸皮痴笑:“没,没干什么官爷,屁股坐麻了起来学鸡走两步,嘿嘿。”
  边说眼睛边往对面瞟。
  官差半信半疑的往盛言楚坐着的那一排考棚看了一眼,回头继续呵斥道裘和景:“走动归走动,若眼珠子再乱瞅,有你好果子吃。”
  裘和景陪着笑脸:“不敢不敢……”
  两人对话期间,盛言楚依着裘和景的指示举着烛座来到床榻后边的小阴沟,经他洗刷干净无垢的小阴沟处,不知何时飘了一张写满字的素纸。
  透过小阴沟两边垒起来的泥土石板,盛言楚能看到隔壁考棚幽暗的光线,将烛火靠近一些,果然,石板上有一个手指宽的缝隙。
  飘在小阴沟上的纸,想必是从缝隙那里塞过来的。
  素纸上的字迹为正楷,是天下书生都会写的书体,隔壁男人莫不是想借此揭举他夹带?
  又是夹带陷害!
  盛言楚气得攥紧五指,五年前辛华池在礼院诬陷于他,如今乡试才第一场,又有不相干的人拿这种伎俩坑害他,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为不打草惊蛇,他赶忙拿起立在旁边的搅屎棍将小阴沟里写满字的素纸推进后边的粪池。
  刚放下搅屎棍,只听隔壁男人扬声道:“官爷——”
  官差闻声走过去,冷漠的问:“何事喧哗?”
  男人笑着拱手,卑微祈求:“学生适才做题迷了心,竟拿着笔一道去如厕,不甚将笔冲到了隔壁,还望官爷行个方便去隔壁帮小人寻回来。”
  这是举手之劳,官差没觉得不妥,往隔壁看了看,一见坐在里边的人是盛言楚,官差愣了。
  盛言楚的面孔于官差而言并不陌生,若是换做平时,官差必然会笑吟吟的上前和盛言楚打个招呼,但乡试期间不行。
  官差是临朔郡城衙门的人,是卫敬的人,因而乡试前,卫敬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他们靠近盛言楚考棚半步。
  先前隔壁男人假装晕倒,官差之所以不上去扶人,并非冷血,而是不想贴着盛言楚的身子去扶。
  换做旁人住进盛言楚所在的玄武北街十一号,官差可以直接上前要求里边的人将小阴沟里的毛笔捡起来给他,但这人若是盛言楚,官差迟疑了。
  隔壁男人见官差没有动,焦急催促:“官爷——”
  官差冷嗤,审视着男人:“既掉了阴沟,换一支笔便是,你可别说你进贡院随身只带了一支笔!”
  男人眼神闪了闪,木板遮挡的考篮里静静躺着好几支洗过的笔。
  官差不屑的剜了眼男人,不管这男人是真的不知道盛言楚的身份而单纯的想要讨回阴沟里的笔,还是明知隔壁是盛言楚故意引导他上前,总之,官差对男人都没好脸色。
  少不得要拿话训斥一二。
  就在官差高声叱责男人休要小题大做引起两行考棚的秀才们纷纷探头张望时,隔壁桌前的盛言楚脸色变了又变。
  男人刚才说从小阴沟里冲过来的东西是笔,可他分明看到的是张纸……
  乡试三天未结束,木板上的锁绝对不会开,想还笔,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捡起来交给官差,然他的身份特殊,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官差有了接触,若有心人利用这点上告衙门造谣他和郡守府的官差勾结夹带,他便是跳进江里也洗刷不清嫌疑。
  何况他考棚小阴沟里只飘着一张纸,若他是个楞直迂腐的书生,定会将那张写满字的素纸将出来,丢得是笔拿出来的是纸,他势必要言语解释几句,闹出来的动静在外人眼里可就多了一层意思。
  届时放榜若有人不满桂榜排名而将他在贡院发生的‘笔纸掉包’事件拿出来说道,他的乡试成绩肯定会受到波及,至于主考官之一的卫敬,怕是也会惹一身骚。
  官差止步在他的考棚外边后,想通隔壁男人这一波操作阴谋的盛言楚后背深深吓出一层冷汗,整个人此刻像是深陷冰窖,心肝儿凉得膈人。
  又是扔炭石欲将他烧死在考棚,又是塞纸插圈弄套谋害他…隔壁那人莫不是真把他当成没脾气的猫随便薅?
  盛言楚眉宇间俱是厌恶,和这种心思歹毒的读书人住在一排简直令他腻烦至极,看来乡试九天里,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此方能挡住来自角落暗处那些勾心斗角。
  许是被官差训得没脸,隔壁男人接下来两天没有再对盛言楚伸手。
  -
  乡试第三日天还没亮堂,贡院两排的考棚烛明如昼,临近交卷,考生们身上的紧张感越发的膨胀。
  最后一晚,盛言楚熬了个通宵,挑灯夜战将剩下两根蜡烛熬秃后,桌上几十张考卷终于检查完毕。
  在有限的时间里,盛言楚发挥超常,仅用了两天两晚就把所有考题都写完了。
  谨慎起见,他将考卷收起放进了小公寓,然后才躺倒就着晨光慢慢进入梦乡。
  清晨是一天最舒服的时段,盛言楚睡得十分安稳。
  太阳日影绕着贡院正中摆置的日晷落下阴影,快到正午时分,卫敬领着京官开始巡视贡院考场,见到卫敬,秀才们心莫名开始发慌,因为卫敬的到来,意味着第一场乡试马上就要结束。
  巡视中,卫敬扫了眼玄武北街十一号考舍,本以为会看到义子端坐在书桌前认真的检察考卷,没想到书桌前竟空无一人。
  越过书桌,卫敬看到床榻薄被里拱起一个小包,想来义子还在睡觉。
  卫敬眉头不由微微皱起,末时就要交卷,义子这会子还没醒是怎么回事?
  收回视线时,卫敬瞥到了垂在一侧被烧出窟窿的布帘,眼眸骤然一缩。
  卫敬走出玄武北街没多久,盛言楚就打着哈欠醒了过来,就着木桶里的凉水洗了把脸。
  彻底清醒后,盛言楚将小公寓里的考卷拿出来再次检查,但他只看很少提笔改动,因为在考卷上落笔后最好不要随意涂改,尤其像盛言楚这类冲乡试前六名的人。
  乡试为了防止批阅考官认出相关考生的字迹,也为了避免批阅官贪污受贿替人谋私,故而乡试采用糊名誊录,会有专门的誊录官将所有考生的答案用正揩重新誊写一遍,然后再送至批阅官手中,从而杜绝利用字迹和暗语徇私舞弊。
  糊名誊录对书法不好的秀才是一种加分项,但对于乡试前六名并没有多大作为,因为放榜后,乡试高中的前六名举子的考卷皆需拓印张贴到贡院门口的石碑上方给众人欣赏。
  这是一份荣耀,但同时亦是一种公开处刑。
  相传从前有位举人因为涂改的太多,卷面太差劲而被群而攻之,以至于丢了前六名出头的机会。
  所以盛言楚才小心为上,下笔时尽量三思,不到非改不可的程度他绝不在考卷上落下任何一个涂改污点。
  将考卷重新检查了一遍后,守在各大考棚外的军卫开始传唱收卷后的规矩,士兵们声如洪钟铿镪顿挫,震得考生们纷纷听从命令落笔交卷。
  末时三刻,前来收卷的书吏在军卫的陪同下,将收起来的考卷送至贡院后边的批阅考官手中。
  交了考卷,考棚前的铁锁终于被打开。
  门一开,盛言楚立马雄赳赳气昂昂的撩起布帘快步走出考棚站到隔壁门前,他倒要问问隔壁这男人和他有什么仇什么怨。
  关了三天两晚的秀才们跟泄了闸门的洪水,哗啦奔出考棚,一时间,贡院青石板上坐满了借着乘凉空闲互诉乡试考题难易的秀才们。
  隔壁男人紧跟着走了出来,一见门口站着兴师问罪的盛言楚,男人眼底闪过轻微的慌张,旋即镇定的笑开,腆着脸冲盛言楚笑。
  被盛言楚用炭石砸青的眼角眯得看不到眼褶,想来当时十分的疼,可这会子却要装出一副笑意晏晏的样子,滑稽又丑陋。
  “嗐。”男人摆出愧疚的样子,跟盛言楚瞎扯皮:“小兄弟千万别往心里去,那晚我的笔——”
  盛言楚仰头望着男人嘴角虚伪的笑容,压低声音切齿道:“你我心知肚明,你别跟我说什么笔,若不是考棚锁着,我第一时间就会将掉进小阴沟的纸塞你嘴里信不信!”
  男人脸色瞬间黑沉,盛言楚匀平气息,口吻似凌迟的刀一刀一刀的刮着男人的血肉。
  “事不过三,你已经踩了我两回底线,倘若接下来两场你还无法无天的骚扰我,你可别怪我盛言楚仗势欺人!难不成就准你用这些卑鄙阴招?堂堂男子汉一门心思花在后宅手段上,你也配做男人?简直可笑,可恨,可怜!”
  男人被骂得一时神色不稳,险些从台阶上摔下来,背靠长青树坐着的一书生拔高声音:“杜兄,你在和谁说话呢?脸色怎么那么差?快过来歇息歇息。”
  杜开掏出帕子抹了抹被盛言楚吓出的汗水,借着同窗给得台阶欲往树下走,却见盛言楚紧跟着挪动步子挡住处路。
  杜开恼羞成怒:“你骂也骂了,还想如何?”
  “真要计较起来,我的眼睛砸成这样,你不该负责?”
  盛言楚抬眸去看杜开淤青的双眼,森然一笑:“今日我倒是见识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你既跟我扯眼睛的伤,那我就跟你好好唠唠我那烧了一个大窟窿的布帘!”
  说完,盛言楚不由杜开分说就拉着杜开往旁边走,两人出格的动作瞬间引起四周秀才们好奇的旁观。
  杜开哽着脖子粗红,双手合十小声求饶:“我知道错了,求求小兄弟放过我这一遭可好?”
  这会子第一场乡试才结束,若在贡院闹起争执,吃亏的只会是他杜开,而盛言楚背靠郡守府,此时动动手指就能将他拿捏的透透的。
  盛言楚讥诮的冷哼一声,将杜开往十一号考棚门上用力的摔过去,杜开头措不及防直直的磕在木板上,顿时鲜血直流。
  “我的天老爷,盛言楚将人打流血了!”
  大树下不知是谁指名道姓怪叫了一声。
  盛言楚猛地回头,却见裘和景从人堆里揪出一人,随后正义凛然的将人往前一带扔到空地上。
  “盛小秀才,适才是这人乱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