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没再问他,只是扬了扬嘴角,故作冷淡地“嗯”了一声。
周显恩也笑了笑,鸦色长睫染上了雾气。他不想死了,他想同那个小姑娘白头偕老。
第84章 解毒
药室内, 周显恩刚刚泡完药浴,从桶里出来,正扯过一旁的衣服穿上。
沈珏从内堂出来, 手里还拿着一个药盒, 放在了他面前,不紧不慢地道:“这是我最新研制的药, 虽然不能彻底解你身体的毒, 也许能先治好你的腿疾。我打算以毒攻毒,只不过这个毒性不好控制,所以这药还在试验阶段。这颗药丸里的毒性不算大,你先吃一颗试试, 我再酌情加重。”
周显恩颇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他为何这样谨慎,手里捻着那颗药丸:“为何不直接加重些?你这样也未免太麻烦了。”
沈珏有些无语地斜了他一眼:“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毒么?若不是你体内的毒太凶猛, 与之相克。换了常人,便是误食了一滴都会五脏俱融而死。”
听他说的这样吓人,周显恩倒是满不在乎。反而挑了挑眉, 瞧着他:“怕什么, 反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这神医都能把我的命给吊回来。”
沈珏没理他的揶揄,只是把药丸往他面前一推,眯眼瞧着他:“吃吧,等会儿五脏六腑痛疼难忍的时候,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话?”
这的毒虽不会要他的命, 可必然是极痛苦的。这颗药丸还只是放了最少的量,就无异于抽筋剥皮之痛。若是再往后加重药量,寻常人早就熬不下去了。
若非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用这种方法去救周显恩,每一次试药,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更何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方法有几成把握。玄铁面具遮挡着他的脸色,只有眼里闪过几分挣扎。
可周显恩却毫不犹豫的将那颗药丸放进了嘴中,一脸从容。可刚刚服下他就皱了皱眉头,低下头,肩头都在颤抖。右手握紧了轮椅扶手,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沈珏见他如此,也皱紧了眉头,道:“若是太难捱,我给你换个药。以毒攻毒,本就凶险,成功的几率也……”
可他话还没有说完,周显恩就抬起头瞧着他,挑了挑眉,颇有些嫌弃地道:“你这药,真难吃。”
沈珏见他只是在嫌弃药苦,眼里的担忧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只是一脸冷漠的看着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他真该在药里加十倍的量,毒死他算了。
周显恩见他被气着了,心情大好,还闷笑了几声。随手抬过一旁的茶杯,给自己斟满了茶水,漱了个口:“药做的难吃,还不让人说,你这大夫做的可真是强卖强卖。”
“吃完了?那就给我出去,明日再来,给你加三倍的量。”沈珏将一簸箕的药草往他面前一放。
果然一闻到药味,周显恩立马皱了皱眉:“你把明日的药准备好,今日这毒性跟没加一样。”
说罢,他就推着轮椅就走了。
沈珏瞧着他的背影,面上的风轻云淡在一瞬间消散,却是紧紧攥紧了袖袍下的手,眼中带了几分痛苦。
而不远处,周显恩推着轮椅走到了回廊旁,穿过拐角的时候。他忽地皱紧了眉头,手臂抽搐了一下,弯腰就呕出了一滩黑血。
他躺在轮椅上,面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风一吹,被冷汗打湿的衣衫就贴在身上。咬着牙,将所有的闷哼都咽了下去。只是死死地握着轮椅扶手,整个身子都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抽搐着。
沈珏果然没说谎,那药的毒性太强了,五脏六腑似有无数的虫在啃噬一般。他用力地捂着胸口,指节几欲裂开一般。
他不敢让沈珏看到他这副模样,否则,沈珏肯定不会再让他继续试药了。
可他不甘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试一试。这点痛不算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他得把毒解了,他得站起来。
他俯身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手指挡在唇上,鲜血从指缝间渗出。却还是咬着牙,让自己清醒着。
日头西斜,驱散了阳光,在回廊下拢出一片阴影,将他整个人都深埋其中。直到体内的毒性被他熬过去了,他才躺在轮椅上,重重地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直到确定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才推着轮椅往回走了。
今日清明,小姑娘还做了青团子等他回去吃呢。
……
药室内,沈珏坐在窗台,还在研究着给周显恩配的药方子。周显恩所中的毒,是北戎巫医一脉独有的蛊。可在两年前北戎就被覆灭了,知道这毒的几乎都死了,解药也无从查起。
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方法去帮周显恩化解他体内的毒,可现在单单是要让他站起来,就已经如此艰难了,若是想根除那毒,不知道让他受多少的痛苦。
沈珏眉头紧锁,十指紧握。目光落在一旁的药架上,只要是毒,就一定会有解药。他必须冷静下来,才能找出方法。除了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他得再去想想。
还好现在周显恩有了活下去的念头,也不折腾他自己的身体了,应该可以多撑几年。他忽地沉了沉眉眼,也许,他应该再去北戎的故地一趟,说不定可以新的发现。
窗户被风吹开了一些,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站起身,端起一旁的草药就往药架上去了。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的动作一顿,随即门窗上就映出了一个淡淡的影子,有些清越的声音响起:“沈大夫,是我,我来给您试药了。”
沈珏微睁了眼,停顿了一会儿。还是不紧不慢地将草药放回了原位,才随意地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袭粉衣的段轻雪就走了过来。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发髻上的珠串跟着她的动作轻晃。
她本来一开始听说要给沈珏试药的时候还是有些害怕的,可前几日连着试了两次,那药不仅甜蜜可口,而且吃下去一点儿异样都没有,所以她现在倒也不怕了,反而每日主动来试药。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双手交叠,放在腰带上,绑在腰上的蝴蝶结垂下长长的丝带。
沈珏似乎没有和她多说话的意思,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将准备的药瓶放到了她面前,然后便继续去整理草药了。
段轻雪似乎也不在意他这么冷淡,轻车熟路地打开瓶塞,就将药当糖一样嚼了嚼,甚至还有闲心同他开玩笑:“沈大夫,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药是甜的,您果然医术高明,连药的味道都可以做的这么好。”
沈珏没理她的恭维,只是冷冷地道:“试完药了,就出去。”
段清雪挠挠面颊,颇有些尴尬。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沈大夫似乎对她的意见格外的大,他同别人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冷淡,总是一副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想了想,难道是她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了吗?可能因为她是麻烦人家免费出诊的,兴许是因为这个,他才有些不待见她。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地,毕竟她和她表哥是占了人家便宜的。思及此,她还是赔了个笑脸:“沈大夫,要不要我帮您整理这些草药?”
沈珏转过头,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问道:“你识得这些草药么?不懂,就别给我帮倒忙。”
段轻雪急忙道:“认识的,这儿的药草,我都认识。”
说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学的,可能是小时候跟着她父亲,偶然翻过这些草药书籍,所以隐隐的都记得。
沈珏不仅不领情,反而嘲讽地轻笑了一声:“你这么闲,不如去照顾你表哥。”
段轻雪一噎,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想不通,他为何这般冷言冷语。也许是她太烦人了,她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眉眼一弯,面颊就是两个讨喜的梨涡。
“那我先回去了,沈大夫您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意可以找我帮忙。”她冲他行了个礼,就准备转身出去了。
沈珏还是将目光放在药架上,似乎毫不在意她出不出去。刚刚抬手要取下一味药,就听得身后一声惊呼。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却见段轻雪像是踩到了什么,直直地往后一滑。若是放着她不管,怕是要撞到桌角上了。
几乎是瞬间,沈珏就出手去揽住了她的腰,想将她扶住。因着事出突然,段轻雪下意识地就抱紧了的沈珏的头,想借着他的力站稳一些。
药材倒了一地,沈珏重重地喘着气,他不会武功,只能勉强维持抱住她的姿势。手臂里的柔软让他身子一僵,面具下露出的眼尾都隐隐带了几分绯色。
段轻雪一脸惊魂未定地将头低着,直到感觉被人搂住了。她才后怕地顺了顺气息,有些慌乱地动了动手指,却忘了自己的手还搭在沈珏的头上,这样一动,就不小心扯到了他面具上的系带。
轻微的摩挲声响起,段轻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什么东西从她眼前掉了下来,直到突兀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响起。她别过眼,就见得一个玄铁面具在地上滚了一圈,停在了她的脚边。
而抱在她腰上的手一僵,她却没有察觉,急忙暗暗责怪自己,一脸懊悔,她好像不仅没给沈珏帮忙,反而给他惹麻烦了。
她急忙抬起头要跟他道歉,却在见到他的一瞬间,睁大了眼,唇瓣都在微微颤抖。
沈珏也像是没想到面具会掉下来,直到看到段轻雪眼底的震惊和害怕,他才像是回过了神,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仿佛抱着什么毒物一样,将怀里的段轻雪给推了出去。
他慌乱地抬起袖子遮住了脸,整个人都蜷缩着。缝隙见露出的脸上遍布狰狞的疤痕,像是被烧伤的一般,原本俊朗的五官因着这些疤痕而显得诡异吓人。
段轻雪倒在地上,吓得整个人都愣住了,只是捂住了嘴,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沈珏别过头,袖袍挡住了脸,眼中却是涌动出不可遏制的痛苦。而他的正对面,是一方铜镜,清晰地照出了他那张被毁掉的脸。
他忽地转过身,像是呼吸不过来一般喘着气,指着正门,压抑地怒吼着:“出去……滚!”
段轻雪慌乱地抬起头,刚刚想说什么,就被他这样一吼给吓得打了个摆子。她双手握紧了些,还是低着头,转身出去了。
屋内恢复了沉寂,沈珏单手扶在药架上,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喉头滚动,却是用所有散落的长发遮住了脸。
他半跪在地上,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脸,触手是粗糙的突痕。他紧紧地闭着眼,脊背弯折,身子却是在颤抖着。
而一旁的玄铁面具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露出眼睛的部分只有一片阴影。
第85章 梦回
入夜, 周显恩躺在榻上,双目微阖。不知是不是因着试了沈珏给他的药,太过乏累。他今日睡得很好, 甚至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的前景已经模糊不清了, 只依稀看到了北疆的细雪,四面白茫茫一片。他站在屋檐下, 身旁的贴得规规矩矩的春联, 木门上的铜环被风吹得快结了冰。
他抬起头时,却见得顶上被染白的黛瓦。院墙内,是许多人喝酒聊天的欢笑声。很熟悉,又像是很陌生。可似乎光是听到这些声音, 就觉得暖和了起来。
他想推门进去,却怎么也抬不起手。木门开了一道缝,依稀可以看见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男人们, 一身戎装,头戴红巾,铁靴蹬在雪地上, 留下或深或浅的脚印。
空气中隐约透出烤肉的香味, 或者热汤翻滚的咕噜声,柴火堆里的火火燎子噼啪炸响。
“熬了都快十年了,眼瞅着就是最后一仗了,哈哈,有大将军在,咱们肯定能把北戎那群乖儿子们都给灭了。”
“有大将军, 肯定能带咱们回家的。等回家了,我就能见着我儿子了。”
“要俺说,俺最想的是回去了娶个婆娘,然后回乡下种地去,还好这些年也攒了点老婆本。”
“哈哈,齐三儿,怪不得你小子天天往裤兜里缝东西,莫不是塞的银子吧。”
“说起银子,王二,你欠俺三钱银子还没,快点,今儿可是过年,还想拖到明年啊你?”
“刚哥,过年嘛,就饶了小弟吧……大将军,救命啊,他要扒我裤子了……没钱,哥,真没钱!”
……
屋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周显恩微张了嘴,想回答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茫然地仰起头,屋檐上的细雪融化,水珠落进他的眼眶,他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耳畔所有的笑声都转瞬不见,景象开始扭曲,似乎在极快地消散着。
而他再回头时,已是草长莺飞,春林初盛。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浮云,散落的日光透过树荫,被切碎成斑驳的影子。
微风吹拂,群峦叠翠,一望无垠的草地上,突兀地扬起了一个高坡,几人合抱的榕树下,四个十几岁的少年盘腿而坐,脚边摆满了东倒西歪的酒壶。
身着红袍的少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用布条扎起的长发挽成马尾,额前几缕碎发略显凌乱。
他稳了稳身形,一脚踩在一旁的石头上。抬起手,转了一圈,最后指着远处的山峦。面上虽因醉酒而带了几分红晕,却还是慢悠悠开口:“看到没,那边……是咱们大盛被割让出去的三州七省。总有一日,我,周显恩,要把它们全部夺回来!我要打得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欺负咱们的人,满……满地找牙。”
说着,他身子踉跄了一下,酒劲冲上了头,连话都说不出了。却还是努力想站稳些,使劲儿晃了晃脑袋。
白衣华服的少年斜靠在榕树上,眯眼笑着,像一弯月牙儿。面上的绯色只让他眼角的红痣看起来更加勾人。
他仰头瞧着红袍少年,笑道:“是显恩的话,肯定可以的。”
红袍少年冲他挑了挑眉:“重华,还是你有眼光。”
一旁的青衫少年嗤笑了一声,抬手把一个酒壶向他丢了过去,却被他稳稳地接住了。
青衫少年仰起下巴,清隽的脸上带了几分促狭:“放心,还有你哥哥我呢,你就是只剩一口气,我也能把你的命给吊回来。”
红袍少年轻哼了一声,似乎不满他们老是拿年龄说事,可谁让他年纪最小呢。他虽然强调了很多次,他要当老大。结果这几个人,还是天天占他口头便宜。
红袍少年斜了他一眼,打开瓶塞,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单手拎着酒壶,眼皮已经快要合上了。
而青衫少年见他吃瘪的样子,只觉得心情大好,抱着肚子就大笑了起来。笑到最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得太多了,晕晕乎乎地就往旁边滚了过去,一直滚到黑袍少年的脚边。
那黑袍少年身形瘦弱,长发垂腰,额头碎发有些长,遮住了大半的眼睛。不动的时候,眼神就显得有些呆滞。他本还双手环着膝盖,见着滚到他脚边的青衫少年,就伸手拉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