狌狌祸事6
罗修很是爱笑,他对人也总是三分笑意,聂儿想明白一桩事,可能那三分笑意只是为了遮掩剩下的七分疏离。或许,他胸前暖和,可是没人能绕道背后,感受他背后的温度如何。
不是坏人,可是他却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好人,她在心里悄悄总结。
罗修翻了几页碧蓝色书皮的《荆棘鸟》,把书还给她。
“还算是有意思的书,但是……我不喜欢。”
聂儿顺着话问:“为什么不喜欢?”
他眉头紧锁,唇角偏偏上扬映着笑意,“拉尔夫太笨啦。”
聂儿想起书中自制隐忍的男主角,反驳:“拉尔夫才不笨,我看是梅吉笨。”
罗修反问,“梅吉做得不是够好了吗,如果你是梅吉,你能走另外一条路?”
聂儿哑言,但是偏生不想认输,“那要是你是拉尔夫,你能比拉尔夫做得更好?罗修先生?”
罗修舒展眉眼,“约莫。”
“看吧,你也不确定。”聂儿没发现她颇有些沾沾自喜,就为了他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她就固执地觉得他辩不过她。
封面上一串英文,烫金意大利斜体,写着“thereisalegendaboutabirdwhichsingsjustonceinhislife,moresweetlythananyothercreatureonthefaceofthe……”
他见聂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串英文,于是解释道:“传说有一种奇特的鸟,一生只歌唱一次,当它唱起歌时,歌声比世界上任何生灵都要动听。自它离开巢穴,就不停地寻找荆棘树木,如果如愿找到,它就把身体刺入最长最尖锐的荆棘上,流着血泪歌唱……”
低沉的声音缓缓诉说这么一个悲伤的故事,聂儿不禁伤感,她夺过罗修手里那本书,“不要说了,我……”
“哦,书是你的,你要拿回去了对吧?”罗修宛然一笑。
这倒显得她小气,她解释:“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了,所以不想听。”
“那——这本书你还要吗?”
“我……”
“这书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送给我的,我要留着。”
罗修点点头,“也是,留着做个纪念吧。”
就像这本书是他的一样。
聂儿支支吾吾犹豫不决,“先生,我想问你——”
罗修:“邓仪琪?”
“额,对,我想问问她现在在哪里?”
“人已经不在了,剩下的躯壳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狌狌呢?”
罗修没有回答她,他总是把她当成小孩子,认为她还太小,不能接受那些悲伤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他也不想骗她,“华年已经着手处理。”
“我能问问狌狌的故事吗?”
“如果你想听我说,我会告诉你但现在有一件事情更加重要。”
聂儿杏眼圆睁,“什么事情?”
“就是……你怕不怕疼?”
曾经也有人把她的手握在衣服口袋里,笑盈盈问她怕不怕冷,罗修的神情像极了阿婆。
心脏砰砰地,跳得飞快,聂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双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澈眼眸。
她慌乱地摇头,“不怕,我不怕痛。”
“那你等我一小会儿。”他拍拍她的肩膀,走了。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闲着无事,她扭头看这房间的摆设,简单、整洁、冷静、大方,她以为他会是古人的眼光,老气陈旧,可是他不是。
罗修拎着一个木头箱子,放在她面前,随着他打开的动作,箱子的秘密才解开,这只是个药箱,古老的药箱。
“为什么拿这个过来?”聂儿好奇往药箱里面瞅瞅。
罗修靠近了握住她的手腕,也握住了她没有规律,只顾慌张跳动的脉搏,聂儿一愣,没有把手抽出。
罗修看她还算老实,笑着安抚,“你坐在这里不要动,大概五分钟就好。”
“为什么?”
他不说话,忽然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根明晃晃的细针,迅速挑破了她眉角已经痊愈的疤痕,划了细细一道口子。
聂儿大吃一惊,当即就要站起身。罗修不慌不忙地按住她的肩膀,手里一把牡丹花形状的小勺子,挑了一小勺淡黄色的油脂,轻轻柔柔覆在浓黑的眉毛上,盖住了那道小伤口。
一边摊开药脂,他一边说:“疼吗?”
眉角开始火辣辣的疼,一分钟后,那道疤痕逐渐清凉,聂儿不是吃不得苦,只是他那句“疼吗?”催得她眼泪止不住。
她可以一个人跟一群持枪威胁她的人耍心机,她可以半张脸都是血还不吭一声,但是他的问候,他的在意,一个字一个字敲在她心上,震得她眼眶发酸。
罗修见她哭泣,手上没了动作,静静捏着小铜勺,他以为她太疼,“就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一句话从头到尾都软得能掐出水。
聂儿只落了一滴眼泪,匆匆制住委屈,“没关系,只有一点疼。”
罗修捧住她下巴,缓缓朝伤口吹气,“这个疤你走的时候还没有,怎么回来就得了这么长一个口子。”
那惊心动魄的一天,她扣在死去的司机身上,精美的胸针把她的眉角勾了个狠的,回到成家又没有好好护理,那个口子渐渐愈合,却留下一个粉红色的疤。
聂儿平淡地说:“撞到锋利的东西,流血了。”
罗修叹气,“夏囝囝(江南方言,小女孩、小姑娘。)不能有疤啊。”
以前她骑自行车摔倒,膝盖上都是青紫的擦伤,姨母把她扶起来,倒着双氧水给她清理伤口,嘴里也是念叨着“夏囝囝不能有疤呀!”
后来她们都不在了,没有人还在意她这个囝囝的身上是不是有疤。
药膏慢慢风干,不见痕迹,只留下那道用细针刺下的伤口。
聂儿问:“好了吗?”
“马上。”
说完,他刺开手指,殷红的血珠跳出指尖,手指轻轻放到伤处,转瞬间,聂儿那道猫爪一样的细针伤口愈合无常。
聂儿看不见伤口的变化,可是她惊异罗修的奇怪能力,他指尖刚才还在流血,待他放下手,血珠消失不见,伤口也消失不见。唯独空气中游荡着深林草木的奇异香味。
聂儿:“你的手?”
“你应该问你的眉头好了没有。”
他拿来镜子,镜中女孩的眉角毫无痕迹,像是从来没有伤过。
他不答,聂儿也就不再过问,一个这样的人,身上就算再有无数个数不清的秘密,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罗修端看她的脸,暗想,“露娘的药果然神奇。”
聂儿看向镜中,抚摸那块疤,“哎——居然好了!”
高考成绩出来已经几天,聂儿看着手机屏幕上发光的三个阿拉伯数字,560,一时苦恼,比一本分数线只高了三十分,填写那几个理想的学校都有些悬,她理想的好几个专业,分数要求历年都比一本线高出三四十分。
班主任联系她去学校填写志愿,她拿着手里几本薄薄的志愿指导书籍,前后不安宁。
更加叫她不安的是成宗木。
会议室里挤满了谈论学校的毕业生,三三两两讨论填写的学校。
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外套盖在椅背上,默默不语。
聂儿选了个离他远的位置。思忖她要报的几个学校,还有她感兴趣的专业。
他果然过来了,聂儿旁边的女生和他对视一眼,就被吓得躲到一边,留下一个空位置。
他坐下,凑近聂儿,“你想好了去哪个学校?”
聂儿合上指导书,不想被他看见做标记的几处。
“差不多。”
“我要回我爸爸妈妈那里,你跟我走。”
几乎是命令的语气,不容她说不。
“我不想和成家人还有任何关系。”聂儿说了狠话,企图叫他离开。
成宗木语气弱了,“聂儿,你是成宗聂,永远要记住你的骨子里有成家人的印记。”
“我永远不做成家人!”
“你听我说清楚,就算你不承认你是成家人,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什么意思?”
“第三房的人一定不会放过你。”
“单雅?”
“我母亲既然她知道你还活着,爷爷也不再管你,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聂儿气愤,“我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不是你的错,她记恨着旁人。”
“谁?”
“阿爷第四个妻子,连思缘,也就是你亲奶奶。”
“那我为什么去成家没有见到她?”
“她很多年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聂儿噤了声,恐怕这里面又有很多往事,可她已经不想再掺和这些事。
“刘聂儿。”门外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呼喊。
“到!”聂儿拿着书,准备上机填志愿。
“等等。”他扯住她。
“我不会和你离开,也不会和任何成家人有牵连,不是因为怕你们,而是厌恶。”
他终于放开手。
聂儿没有看他,跟着这一批同学涌向微机室。
填好志愿,聂儿离开学校,她回头凝视母校,母校也慈爱地凝视她,聂儿举起手,向这个陪伴了三年的学校告别。她曾经在这个学校的阅览室发现书本里的小秘密,曾经在数学老师的话语里昏昏欲睡,也曾被一套套模拟卷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是普通人,岁月逝去,那些曾经讨厌的终究没有长久被她厌弃。
身后跟着成宗木,她竟然没有发现。
“嗯——”沉闷一声,成宗木应声倒地。
扶旋看着地上的人,面无表情地走开。
卿酒跟在他后面,“不是我说,这成家的人也太像苍蝇了,跟着她就是不走。”
扶旋瞥他,“成宗木担心她。”说着跟上聂儿。
“那我们还要暗地里保护她多久?”
“等。”
又变成一个字,卿酒无奈地闭嘴。
扶旋可比华年没意思多了,华年那个傻大个,惹急了还会跟他打一架。
“都填好了?”
聂儿远远就看见依净。
“嗯呢,你填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笑完又说,“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人类了吗?”
聂儿:“所以你也不用遵守人类的高考秩序?”
“那个鬼高考我都没去。”
“那你为什么突然转来我们班?”
“因为……有意思啊!我想体验你们的生活。”她绽起一个笑,挽住聂儿的胳膊。
聂儿边开门边问:“在这里等了多久?”
“几分钟吧。”
依净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几个月前的萎靡不振突然一扫而空,那时候她每天都很困。
阳光底下,她穿一件朱红色的连衣裙,微微露出酥胸,风光无限,一头放开的浓密棕发,细长的双腿,怎么看都像个芭比娃娃。
以前的她虽然也很漂亮,但是现在的她是美丽的,美丽和漂亮在聂儿心里不可相比,大街上到处都是稍有姿色的少女少妇,她们打扮得很漂亮,但是崔依净这样的女孩,像妖精,灼灼耀耀,也许,她就是妖精。
发现聂儿一动不动看着她,她一巴掌按向聂儿的脑门,“看傻了?”
“你怎么和以前不一样?”聂儿憋出一句。
她刚要回答,聂儿就捂住她的嘴巴,“别说是化妆,我讲的是你身上的气息也变了。”
“什么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