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反应揉一下自己的脸:我还在睡梦中吗?没有。
第□□应……
人要接受现实。
初夏的晨光落在草木葱茏的微梦洞府中,更照得此间充满野趣、生机勃勃。西侧的太阳火棘已经开始显露火红之色,东侧墙外的梨花凋谢了大半。
在宁静优美的小院中央,一道茶水注入粉彩瓷碗。淡淡白雾升腾,三名喝茶的修士姿态闲适、神色悠然。
从左到右分别是:掌门,师父,师兄。
……一大清早在她家门口喝茶?
“见过掌门。”谢蕴昭摸不清路数,采取谨慎保守的应对。
“阿昭起来了?来喝茶。我用了三种不同的茶叶,看你是否能尝出来。”长发披散的青年轻轻招手,淡青色的眼眸正好映出东方晨曦的淡金。
谢蕴昭看一眼师父和师兄,见老头子神色淡淡的,而师兄则神态悠然依旧,手捧茶盏,笑道:“师妹来,这里有茶点,是你喜欢的豆沙卷。”
青年拈起一块豆沙卷。这是糯米做的,中间裹一点红豆沙,再加一些薄荷,清凉爽口,是夏日适宜的小点。
谢蕴昭也不说谢,直接叼走了那块豆沙卷,挑了靠近师兄的一侧坐下。
另两人见到这一幕,同时眯了眯眼睛。老头子看起来想震怒拍桌,但他瞧了一眼掌门,忽然改变了主意,将另一盘点心推到卫枕流面前,摆出满脸慈祥的笑容:“别推来让去的,都吃都吃。”
掌门又眯了眯眼,不紧不慢笑道:“你们最近似乎亲密不少。”
“掌门说对了一大半,只有一点不对。”谢蕴昭义正言辞,“我和师兄一直都很亲密。”
“同门情深。”掌门感叹一句,似笑非笑,“枕流,你忘了风来山顶答应过我什么了?”
“不敢。掌门师叔的教导,我始终铭记于心。”卫枕流温言回答,却不肯多说,神色平稳又坚固,好似铁了心装傻。
学年大比时,掌门在风来山顶逼迫师兄,让他答应不会与她结为道侣。这件事谢蕴昭后来听说了,却没往心里去,只觉得掌门怪里怪气、多此一举——师兄喜欢的人不是她嘛。
现在,情况自然不同。谢蕴昭拎起桌上茶壶,殷勤地给掌门面前的茶盏加了一注水。在对方含义莫名的目光中,她正襟危坐,笑眯眯道:“掌门师叔请用茶。”
掌门一挑眉,不在意地拿起来喝了一口,笑道:“你倒是乖觉。”
谢蕴昭故作羞涩:“哪里,这本来就是差掌门师叔的。我和师兄早在凡世就两家订了亲,原本就是该给各位师长奉茶的。师父已经喝过了——对不对师父?”
冯延康正瞪圆了眼睛思考徒弟说的是真是假,就被天外飞来的一句话问得懵了一下。他开口想说“没有啊”,却被徒弟看得心中发虚,居然愣生生飙出了演技,一脸端肃和感慨:“对对,掌门师兄,我已经喝过了,该你了。虽然你不是枕流的师父,但他到底也是你看大的。”
掌门刀锋般的眉尾又挑了挑。那双青色的、异于常人的眼眸中,无穷变幻莫测的道韵忽地齐齐一停;刹那间,那些代表了天地奥妙、世界过往的轨迹,仿佛凝聚为一只无形的大网,令世界都凝固了片刻。
风停了。世界陷入极度的安静。
一滴冷汗从她的后背生出,慢慢沿着脊梁滑下。
淡淡的眼神在剑修身上停了一停。青年也微笑着回望,温和不似剑修,坐得却笔直,一股宁折不弯的劲儿。足够守礼,却不够谦恭。
下一刻,掌门微微一笑:“那就恭喜你们了。风来山顶时,我不过同枕流开个玩笑,这孩子还当真了。”
啾啾——
一声鸟鸣。
世界重新活了过来。
“枕流,”掌门的神情变得懒洋洋起来,柔顺乌黑的长发顺着他的手肘滑落,几乎要垂落在地面上,“你一定不知道自己得了多大一个便宜。”
青年看了看师妹,眸光一瞬极为温柔,转眼却又内敛为平静和温雅。他答道:“师妹垂爱,是我之幸。”
掌门却似出神。他唇边的笑容微微扩大了些许,好像有一些幸灾乐祸,又好像只是单纯感叹。
冯延康板着脸说:“我这掌门师兄素来神神叨叨,你们两人不必介怀,让他自个儿说瞎话就行。”
掌门长叹:“师弟,你揭我短。”
老头子说:“你浑身都是短,我哪儿需要揭?人家一看就明白。”
掌门被挤兑两句,却心情更好了似地,轻快说:“亏我一听说阿昭想做这次金玉会的识玉人,就专程来给她送信物。喏,拿去。”
一块鹤纹玉佩扔在桌上。笔画聊聊,却将白鹤情态勾勒得极为生动。
谢蕴昭拿起玉佩,再一抬眼,却见眼前空空,掌门已经消失不见。他的茶盏还搁在桌上,散着最后一丝热气。
冯延康十分淡定:“别理他,他就是神出鬼没的。倒是你们两个……”
老头子眼露精光,炯炯地扫视过两名年轻人。
“你要去金玉会?”
“你们订过亲?”
“我还喝过你们的茶?”
“什么时候的事?”老头子一拍桌子,吹胡须瞪眼,“我怎么不知道?”
“嗯……”谢蕴昭沉吟片刻,“女大不由爹?”
卫枕流真诚道:“冯师叔放心,我会待师妹好。”
“欧呜?”
在外面玩了一个早晨的幼犬终于回来,正笨拙地翻着门槛。一团毛茸茸的胖球趴在高高的门槛上,尾巴晃个不停。
冯延康悲从中来,奔上去捞起幼犬,开始假哭:“阿拉斯减我们被抛弃了,只剩两个孤家寡狗相依为命……”
“欧呜?”
“可怜我们爷俩……”
剑修微微一笑:“我可以入赘。”
“……你!肯定就是这么靠甜言蜜语拐骗我徒弟!不要脸!”
“其实我之前为冯师叔寻了一株凤尾牡丹,明日就送过来。”
“……!”
“冯师叔喜爱凡世烟火,我还托人买了些厨具和少见的香料。”
“……!”
“今后每月月俸,也一并转来冯师叔名下……”
老头子沉默半天,清清嗓子,眼神躲闪地看向自家徒弟:“那个,阿昭啊,其实我觉得你们在一起不错,很不错!你要好好对枕流,千万别把他欺负跑了啊!”
[来自冯延康的【心虚值】+10]
谢蕴昭:“师父,您过得真是太真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掌门他大部分时候就是来装逼的←这么理解这个人就可以了。
其实很久以前,掌门和老头子关系也是很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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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恐惧之幻
金玉会在下个月举行。这段时间里, 启明学堂的弟子要全力准备金玉会,而其他弟子仍然要继续自己的修炼。
谢蕴昭有掌门给的鹤纹玉佩做信物,给负责的长老一看, 她的名字就被写在了识玉人的名单上。之后, 她就继续天天练剑、清修。
还有试炼。
辰极岛后山多试炼之地。练剑的可以去石林、磨剑峰, 习歌舞乐曲的可以去天音阁,专注五行法术的可以去冰火谷、奇木原等地。
但有一处地方是人人都会去的——这就是“迷幻塔”。
迷幻塔一共有九层, 位于冰火谷以西南方, 立在一处小山上。
塔是道家常用之物, 九则是阴阳极数。辰极岛上有很多九重塔:天权峰的四九塔,天枢峰的凌霄塔, 照晴湖边的白塔……
但其中最凶险也最神秘的, 是这座迷幻塔。
迷幻之塔, 迷人心智、幻化异象,可以磨砺心智、拷问自我, 以坚固道心, 避免陷入道心之劫。
门规规定,凡是真传弟子,自和光境起, 每五年必须来迷幻塔试炼一次;至于其他弟子,则在所不问。
说穿了:真传必须来,其他爱来不来。
现在,谢蕴昭已经到达了迷幻塔第二层。
第一层是“五感之幻”, 会迷惑修士的五感,类似阴风洞中的幻风阴灵, 只要掌握了灵觉就能掌握路线,顺利过关。
第二层则是“记忆之幻”, 会挖掘出修士内心深处的隐秘,让人重新面对过去的回忆。
记忆——看似已经成为往事,也有无数人感叹“逝者不可追”,然而多少人沉溺于往昔的荣光或者幸福,无法挣脱。有的回忆格外痛苦,造成的伤害就贯穿一生;有的回忆格外幸福,就因为失去它们而让现在和未来倍显凄凉。
正如此刻,她又见到了江南水乡,见到故乡大地上遍布纵横的河流;盛夏的空气在灼热的阳光里微微扭曲,河里飘着小船,有人在采菱角,还有人追在她后面,大声呼唤“女郎”。
都是令人怀念的景象。谢蕴昭朝前走去。她两手空空,没有任何武器;四面都是记忆,看不见道路也看不见塔内的情形。
但是,路就在脚下。
“长乐!”有人朝她招手,不再年轻的面容却依旧看得出曾经的美貌和温柔,“午睡起了,要记得喝一杯蜜水。来,已经调好了。”
她看了一眼,没有停留,继续朝前走去。在她身后,一个小姑娘“咯咯”笑着奔跑过去,扑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长乐,今天的大字写了吗?给你的梨园图谱,你临摹了吗?”清瘦的男子捋着修剪出的胡须,看似严厉,其实眼中都是笑意。
她对他微微一笑,仍未停留。当她经过后,有小女孩抱着一大堆宣纸,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上,却还嘻嘻笑着说:“我都做完啦!”
外面的空地上,涯伯配着刀,正训练自家的部曲;
庭院走廊上,侍女们轻声谈笑;
她的丫鬟兼任玩伴,低声惊笑着,和她一起荡秋千玩。
谢蕴昭对他们微笑,怀念地叹气,却一步都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