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勉励几句,飘然而去。
留满堂学子面面相觑,之前窃笑的几人更是流露不屑和不满。
谢蕴昭也不管旁人,顾自慢吞吞收东西。她的桌面上就书院发的纸笔砚台,连装东西的布袋都是托人缝的便宜货。
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穷酸还不知礼的庶民。
她正要去拿砚台。
横里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先一步按在了砚台的盖上。
“看看这是谁哩,这不是交州乡下来的许云留哩。”
青年怪声怪气地学着她的口音,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另外几人也围在周围,倏然将阳光挡住,只投下阴影。
是刚才课堂窃笑的人。
谢蕴昭收回手,懒洋洋道:“是的哩,正是你爷爷我,孙子要做什么哩?”
“什么?你这无礼的庶民……”
“够了。”
有人冷冷斥责:“苍梧书院中不分身份,一律是晴雪苑学子。你们仗着身份耍弄威风,竟然耍到晴雪苑中来了?”
他们所生活、学习的别苑因种满梨花,过去起了“晴雪苑”的名字。现在说到这些修仙学子,就都说是“晴雪苑的”。
几个纨绔回头一看,见训斥他们的正是沈越。
沈越是水木双灵根,资质第一,本人还是沈家嫡子。虽然沈家不比王、谢两家,却也是平京中的望族,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何况,沈越还有个小叔叔……虽然他们对那位沈家小叔叔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却也不敢招惹。
“开个玩笑……什么了不起。”
纨绔们沉着脸,悻悻地走了。
谢蕴昭才收了砚台,笑道:“多谢你哩。”
沈越摇头,道:“本是同窗,不必言谢。云留敢于质疑,我很该向你多学习。”
很谦逊正直的模样。
说完,他就要离开,不防年轻人几步蹿过来,一张平凡微黄的面容挂着和善的笑,对他说:“沈越你才是我学习的榜样哩,天资又好人品又佳,所以你现在要去用午饭?我们一起好哩。”
世家子出身的沈越没见过这么涎着脸的,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对,但为时已晚。
“沈越你说,仙门和我们真的那么对立嘛?”
沈越迟疑片刻,坦然道:“我说不好。我只待在平京,并未觉得仙门哪里妨碍了凡人生活。”
“嗯,嗯,我也觉得哩……”
“不过,”沈越若有所思,“白莲会的妖人也有许多修士。他们手段残忍,确实不得不防。”
“嗯,嗯,也有道理哩。好,我们努力修炼,早日打倒可恶的仙门!”
沈越郑重应道:“是,首先要赶上有名的年轻修士,比如北斗天枢谢蕴昭。”
“不错不错。”谢蕴昭煞有介事地点头,“打倒谢蕴昭,打倒卫枕流,胜利和未来都终将属于我们哩!”
沈越眼睛又一亮,似乎燃起了两簇热血的小火苗:“说得好!”
如切如磋的君子形象,悄悄崩成了热血少年。
“尤其是沈越,你一定可以哩!”谢蕴昭比了个大拇指,又抱起手臂,作出一脸疑惑,“可是好奇怪哩,不是说灵根和血脉没有关系哩?可为什么晴雪苑只有我和其他几个平民哩?世家子都好厉害哩。”
沈越一想,也有些疑惑:“这……兴许是巧合。晴雪苑今年才招生,未来一定有更多平民出身的修士。”
“这样哩。我还以为……”
“以为?”
“我还以为世家可以用钱买来灵根哩,就像买粮食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谢蕴昭暗中观察沈越的反应。
对方的反应很正常,惊讶之余还被逗笑了:“不可能。如果能买,我家肯定早就囤得满谷满仓,也不会这么多年只出一个小叔叔和我……”
“小叔叔?”谢蕴昭一怔,“难道是……”
“就是《点星榜》神游第一沈佛心,龙象寺行走,镇守天堑抵御魔族,度化十万厉鬼,被称作‘天生佛子’的沈佛心。”沈越脸上放射出崇拜的光,“小叔叔是我的榜样!”
“啊,”谢蕴昭目前对沈佛心不大感兴趣,敷衍道,“是很值得敬重的人哩……”
敬重?
那一丝模糊的念头又飞快地从她脑海里闪过。
谢蕴昭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此时此地,她莫名想起了一幕场景:郭真人提到弟子牺牲时的愤恨和后悔,还有他说自己完全不知道是谁送来玉简又拿走,以及他在院子里说的那一句,他想起了一个值得敬重的人……
对了,就是这个。
郭衍在凡世生活了数十年。
他是归真境的大能。
在平京,神游境几乎就是仰望的顶端,看沈越谈起沈佛心的表现就能知道。
一个归真境修为的修士,又对凡世了解深刻,难道不知道自己能力几何?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谢蕴昭处在郭衍的位置上,眼睁睁看见朝夕相处的弟子们被大阵格杀,起因是一块来历莫测的玉简……
她难道不会当场暴起?若想做一件事而不去做,道心便有瑕疵。
她都知道的事,郭衍不可能不知道。
管你什么平京上古大阵,再厉害也是荒废了十万年、被神游小辈修复的阵法,难道真能随便杀死我一个归真境大能?
然而郭衍不仅没有暴起,反而自己封印修为,在事发后三个月中一直装得潦倒凄惨,在平京中苦苦忍耐和等待着。
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大阵确实厉害得超乎想象,一面就让郭衍这位归真真人吓破了胆,躲在下京区瑟瑟发抖,什么都不去尝试,只苦苦等待师门来人,好将情报顺利传达出去。
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难道说……
谢蕴昭抱臂沉思。
“云留……云留?”
她放下双手,重又笑眯眯:“对不住哩,我刚刚思考午饭吃什么好哩。书院真好,天天都有肉吃。”
沈越信以为真,笑道:“总不好让修仙的学子吃不好。听闻今后过了辟谷境,就不用再依赖凡人食粮。咦,那是不是钱恒?”
晴雪苑和苍梧书院并不相连。要去书院用饭,就要穿过两道大门。谢蕴昭和沈越刚走出晴雪苑,正要往书院去,却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大门右拐,显然要去别的地方。
钱恒也是晴雪苑学子,而且是和“许云留”一样的平民。他是下京区人士,家庭贫寒,据说家中还有生病的父亲、眼睛半盲的母亲。
他是金土木三灵根,在晴雪苑里仅次于沈越。此人平日沉默,少与人交流,只顾发奋苦读,还偷偷攒下书院发下的物资,带回家补贴父母。
有几次谢蕴昭撞见别人言语欺负他,他也不言不语,她就帮着说了几句,所以和钱恒还算熟悉。
“钱恒!”谢蕴昭叫了一声,“你去哪里哩?”
钱恒紧张地回头,看见是她和沈越,才放松一些,又赶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你要做什么坏事哩?难道要逃学?”谢蕴昭走上去,看看外头繁华的街道,一把摁上对方的肩,“好兄弟一起走哩,你逃学怎么不叫上我哩?”
沈越在背后哭笑不得:“云留!”
钱恒却笑不出来,低声说:“家里托人传信,说父亲病重,叫我赶快回去看看。今日并非休沐,我……”
沈越也走上来,闻言安慰了他几句,又说:“孝道为重,你不若告假,在家中照顾令尊一段时日,学院定然会应允。”
钱恒看了他一眼,苦笑一下,没说话。沈越有些疑惑,下意识看向谢蕴昭。
谢蕴昭再拍拍钱恒的肩:“没事哩,你去告假好哩,我那份补贴分你一半,沈越也可以分你一半哩。”
“补贴……啊。”沈越才反应过来,有些羞赧。学院会按日为学子发放些许钱财、干粮,但如果告假,告假期间的补贴也就告吹。
沈越家里不缺这些,本人也从没放在心上,虽然知道钱恒家贫,一时却想不到那里去。现在明白过来,便觉得自己那句“告假”说得太轻松、太不食人间疾苦,一时叫他耳朵羞红。
“对不住……不,对,我的补贴也分你一半,不对,是全部……”
“钱恒你不要听他放屁哩。”谢蕴昭很干脆地踩了他一脚。
沈越吃痛,震惊、茫然又有点委屈地看着她。
钱恒迟疑再三,终于还是低头一礼,羞愧又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掩面回到晴雪苑,去向师长告假。
等他走远,沈越才虚心求教:“云留,我方才说错了什么?”
谢蕴昭使劲一拍他的脊背,语重心长:“沈少爷,你知道什么叫‘自尊心’哩?你想帮助别人的心意是好的,但是你跟平民差距太大,这种事本身就让人很受伤哩。”
沈越讷讷:“原来如此……”
“所以我觉得课堂上夫子说得不对哩。”年轻人语气散漫,仿佛只随便提起,“对普通的平民来说,平时根本接触不到修仙者哩,反而和本地小官小吏、有钱人家接触更多。我从老家过来,靠的是给有钱的商人当护卫哩,我家女郎从老家过来,也是因为在那边被县令和大户欺负哩。”
她看向怔然的沈越:“那些仙门可能有欺负世家,但欺负平民的好像是世家和官员,不是修仙者哩。”
年少的世家子头脑有些困惑。
“我……”
“说得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微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普通的、本该毫无辨识度的男声,却因为过于冰冷淡漠而能够让人记得住。
白绸蒙眼的青年似乎刚从书院那边过来。他手里还抱着个双层食盒,应该是刚刚领了饭蔬回来。
眼看他越走越近,谢蕴昭连忙指着他脚边说:“王离,有门槛!”
王离身形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腿跨过。
“嗯。”
沈越见礼道:“原来是王十一郎。”
青年没说话,谢蕴昭好奇道:“十一郎?原来你排行十一哩。”
王离“看”了她一眼,淡淡:“嗯。”
沈越还试图搭话:“听闻十一郎平日都在院内由专人教导,如果课业上有疑问,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