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停在山顶,细细观察四周。
“此处甚好。”他忽然说,“老夫决定在此住下。”
谢蕴昭惊了:“……啊?”
前辈等等你不要自说自话地决定住在别人家啊?
达达本来伸着短短的脖子去啄山楂,闻言回头:“嘎嘎嘎?”
——你有灵石吗?
“灵石?”老人一脸严肃,“老夫似乎有很多。”
“嘎嘎嘎。”
——那你要交伙食费的。
“哦,伙食费?虽未听过,却简明扼要。老夫明白了。”老人认真说,“小友,不知道你这里伙食费是多少?”
谢蕴昭:……
都怪她平时总跟达达开玩笑,让她交伙食费。看,报应来了。
“啊,这个……”她干笑一阵,试图转移话题,“前辈您先进来坐坐,您要不要尝一碗馄饨?”
然后吃完了请您赶紧回家啊前辈。
虽然这位前辈似乎是个好人,但也不能见个好人就往家里领啊。
谢蕴昭悄悄瞪一眼鸭子,换来一个疑惑的小眼神。
……唉,算了。
老人安之若素:“甚好。”
说罢,便抱着鸭子走进院中,无师自通地在石桌边坐好,等待开饭。
微梦洞府没有其他人在,师父应当遛狗去了。
谢蕴昭认命地走向厨房,却又有点疑惑:“奇怪,我是不是和老头子特别有缘?前辈,师父,平京里的郭真人也算吧……这一定是错觉。”
厨房里的馄饨是现成的,昨天才包好,有蘑菇素馅和虾仁馅的。谢蕴昭熟练地起了火,挑了两种馅儿各二十五只,等水沸后倒了下去。
很快,馄饨面皮变得晶莹剔透,裹着饱满的内馅,在沸水中上下浮动,透出浓郁香味。
院中的鸭子吧唧着嘴,就差流口水了。
老人也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再悠悠叹道:“人间的滋味……果然是个好地方。”
谢蕴昭端了三碗馄饨出来。老人和达达各二十只,她要十只。
汤里撒了紫菜、蛋皮和葱花,令馄饨的香气变得更加有层次感。
老人先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汤,长长地感叹了一声后,才拿起勺子舀了个馄饨,咬开面皮。
“……好吃。”他叹道,“红尘有真意,烟火濯道心。小友,你师父的道心洗炼,看来已是卓有成效。”
“前辈过奖了,家师就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子……等等,道心洗炼?”谢蕴昭动作一顿,“前辈这是何意?”
老人再吃了一口馄饨,悠然道:“就是洗炼道心的意思。”
“仙门清修,远遁山林、不见红尘,固然能接近自然,久而久之却也失之平衡。须知自然无情而人心有情,一味克制自我、仿效天地,反而违背了‘自然’真意。”
他指了指烟气袅袅的厨房,又指了指院外的灵谷、蔬果。
“在仙门中搬来红尘,于清寂中体悟热闹,这才能真正返璞归真,把握人心与自然之间那一点微妙的平衡。”
老人肃容道:“因此老夫说,小友的师父道心有成,甚好。待时机一到,便是龙游大海、鹏翔万里,成就不可限量。”
谢蕴昭听住了。
她心中一时澎湃,片刻后却又黯然。她苦笑一声:“可光有道心……如果师父没有受伤就好了。”
据说师父也曾是天资绝伦、惊艳众生的修士,但三十年前他不知何故身受重伤,丹田识海几乎被毁灭殆尽,只勉强维持境界不跌,修为却所剩无几,此生再难寸进。
“受伤?”
“——阿昭,枕流找你。”
“欧呜欧呜!”
院外风生剑动,有人自云外落下。言笑之中,还伴有大狗欢乐的叫声。
“嘶——阿拉斯减,跟你说了多少遍,我的花!!你……”
“师妹……”
院门一开。
院外两人一狗,院中两人一鸭。
目光相对。
寂静无言。
谢蕴昭正咬着一只蘑菇馅儿的馄饨,含糊道:“师父,师兄,对了这位前辈是……”
师父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师兄也难得失态,定在原处。
只有难以置信的惊呼重叠在一起。
“真……真君?”
谢蕴昭茫然,下意识举起馄饨:“真菌?啊,你们也想吃蘑菇馅的馄饨吗?”
四下一片安静。
只有鸭子还在无所顾忌地喝汤,津津有味地吧唧嘴。
老人也很淡定地吃着馄饨,严肃道:“老夫是欧阳锋。”
谢蕴昭嘴角一抽:“不,前辈你不是。”
老人问:“那老夫是谁?”
谢蕴昭沉默片刻,看看手里的馄饨,在看看门口怔愣的两人。
她犹豫一下:“那……真菌?蘑菇?”
老人有些惊讶地挑起长长的白眉:“老夫竟然是蘑菇?”
鸭子也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再盯着碗里的馄饨,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嘎嘎……”
——我……吃了蘑菇?吃了人?吃了人!!
鸭子脸色发青,一头栽倒在地上,四白眼里一片悲痛。
——欧呜!!
阿拉斯减冲过来,围着达达团团转,急得跳来跳去。
院门口的师父这才如梦方醒,哭笑不得地奔过来,拍了一下谢蕴昭的脑袋。
“说什么呢,阿昭!”
他面向老人,深深一礼:“天枢冯延康,拜见冲虚真君。”
北斗仙宗的老祖……其正式的名号就是“冲虚”。
普天之下,唯有太虚修士可称“真君”。
门中总说“老祖”,以至于多少人都快淡忘了他的名号。
冲虚真君——北斗仙宗唯一的太虚修士,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祖宗,也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能修士。
师兄走过来,缓缓道:“师父。”
他神色有些惊讶,有些感叹,有些疑惑……但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这些复杂的情绪都只像一层淡淡的水汽,虚虚地浮在他面上,掩藏了他眼里的平静和毫不在乎。
他站在谢蕴昭身后,看向那位吃得香甜的老人。
“师妹如何与真君……与师父在一起?”
他似乎并不习惯“师父”这个称呼。
谢蕴昭站起来,不忘放下馄饨碗,再抱起地上的鸭子。她自然也很惊讶,但好像也不那么惊讶——既然是冲虚真君,那奇奇怪怪的言行都是可以理解的。
她更奇怪为什么刚才真君表现得那么嫌弃禁地。
“晚辈谢蕴昭,拜见冲虚真君。”她重新一礼,“方才在海棠谷偶遇真君,发现真君不知何故缺失记忆。多有冒犯,还请真君勿怪。”
“有什么好怪的。”真君摆摆手,继续吃馄饨,又不大满意地皱眉,“这么说,老夫果真不是欧阳锋?”
谢蕴昭脖颈一寒。她偷眼瞧过去,发现师父正用“你这皮猴子又干了什么”的目光瞪着她。
她干笑:“哈哈,晚辈都说了,前辈不是欧阳锋……”
前辈您到底对这个名字多么执著啊?
真君“哦”了一声,看着有些遗憾。
但这遗憾并不影响他继续吃馄饨。
老祖宗吃馄饨,其他三个人只能乖乖站着。
真君有点奇怪地抬头:“你们不吃?这馄饨很不错。”
谢蕴昭立即说:“这是我师父做的,师父做饭特别好吃!”
“阿昭……!”
冯延康有些紧张。和徒弟不同,他虽然也是活了近千年的大修士,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知道这位真君是何等惊天地的存在。
传闻……冲虚真君可是从上古时代走来的大能。
上古,何为上古?须弥山撑起天地,西方佛国念诵日夜,大地上人与妖共存,飞仙的传说还是真正的历史。
那是真正的圣人之治。
冯延康敬畏真君,就像任何一个求道者敬畏上古圣贤。
他紧张道:“真君勿怪,我这徒儿顽皮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