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里的开学日期每个学校是不一样的。
比如,考进上海的这四个人的入学日期都是不一样的。
尚德忠和罗静姝所在的复兴大学最早,九月一号。
其次是侉子的对外贸易专科学校,九月三号。
最后才是乔青莲的沪海大学,九月八号。
最后几天,大家就在转各种关系。档案关系,团组织关系,粮食关系,户口关系。
曾照翠看到乔青莲的户口转成了商品粮户口,并且还转入了上海,这才有了一种真实感:我的女儿真的是成国家的人了!
于是,这四个考进上海的人约定八月三十号结伴一起动身。
八月二十九号,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一大早,乔青莲喊上尚德忠,大家来看侉子准备好了没有。
二人走到侉子的屋前,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在台阶下徘徊。
那女人后背背着一个大包裹,穿着洗得发黄的都没有了纹路的白色的确良短袖,头发用一根断了的红色皮筋绑着,毛发乱蓬蓬的,脸色是黄的菜色,一字眉,眉头紧皱,单眼皮,耷拉着,整个人看起来畏畏缩缩。
乔青莲留心观察了一下,她忽然觉得这女人眉眼之间很是熟悉。
对,侉子和铁子就是这样的眉眼,一字眉,单眼皮。
只不过,他们的眉头一直是舒展的,而这个人眉头紧锁。
乔青莲将头朝里面摆了摆,用眼睛征询尚德忠:“这是侉子的妈吗?”
尚德忠看到了,他一下子明白了乔青莲的问话,朝她点点头。
“你们——”宋菊花上前,唯唯诺诺地欲开口。
二人看了她一眼,默契地没有说什么,转身朝里面走去。
还是把这选择权交给侉子吧。
侉子家的大门很破,插销都掉了下来,晃晃荡荡的垂着。大门没有关,二人走了进去。
走进堂屋,侉子正在将旅行箱里的东西拿出拿进。
乔青莲问:“还没有收拾好吗?”
侉子说:“什么都想带,又放不下这么多东西。拿出拿进的。”
乔青莲说:“带钱就行。”
尚德忠朝外努努嘴,意思是,还是和他说说吧。
乔青莲走近点,轻声说:“侉哥,外面有个中年妇女,想进来,又不敢进来。”
“中年妇女?”侉子一下子想到什么,说,“她来干什么?以前在干什么?现在知道来了?让她走吧。”
乔青莲说:“要说你自己去说。”
侉子一赌气走了出去。
宋菊花正鼓足勇气走上了台阶。猛一抬头,忽然看见了侉子站在破旧的大门那里,一紧张,没有站稳台阶,人朝后仰去。
侉子大骇,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
宋菊花褶皱的脸如菊花盛开,说:“多谢!”
侉子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口,低低说了一句:“进来吧!”
乔青莲和尚德忠互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别看嘴上说得狠,侉子终究是不忍心。
低着头走进屋子,宋菊花说:“我看我们村子里考上的娃这几天都说要走了。我估摸着你这两天也要动身,我就过来了。”
侉子没有说话。
宋菊花说:“我也没有什么送给你的,这是我用积攒的棉花为你打了两床被套,一床盖被,一床垫被。你带到学校里去吧。”
侉子眼眶里有些湿润。
他接过被套,放在桌子上。
“你坐吧!”
宋菊花拘束地坐下。
侉子到厨房水缸里为宋菊花舀了一碗井水,递给她,说:“走了那么远,你喝点水吧。”
宋菊花嫁人的那个村子,距离这里有三十多里,看她的样子,只怕是起大早一路走过来的。
宋菊花感动地站起来,双手抖抖索索地接过碗,一口气咕咕噜噜喝完,递给侉子,说:“还要一碗。”
侉子又到厨房,舀了一碗递给她,她接过来,又一口气喝完了,然后将碗递给侉子。
侉子问:“还要吗?”
宋菊花连连说:“喝饱了!喝饱了!不要了!”
看见这两个人一直站在那里,宋菊花问道:“你们是侉子的同学吗?”
尚德忠说:“宋婶,我是尚道福家的忠子。”
乔青莲说:“宋大妈,我是乔立恒家的青莲。”
宋菊花有些吃惊:“你们俩是这个村子里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我记得莲莲比老二铁子小三天。忠子比侉子差不多大一个月。那个时候,我和你们的妈平时一起喂奶一起哄大孩子。一转眼,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尚德忠说:“是啊,宋大婶都走了快十四年了!”
乔青莲的脑海里突然出现那首“咯咯咯,天亮了”的歌谣,这首本来唱侉子兄弟失去母亲的歌谣,后来,却被很多孩子用来唱乔青莲,害得乔青莲一听到这首歌谣就觉得母亲曾照翠会半夜抛下她逃跑。
那段时间,她是在恐惧中度过,每天睡觉就紧紧箍住曾照翠的脖子,害得曾照翠一再保证不会半夜丢下她跑的,她才稍微放下心来。
那个时候,她已经八九岁了,还那么依恋母亲,可是,宋菊花走的时候,侉子还不到七岁,铁子也才三岁多啊!那个时候,他们该是多么需要母亲的怀抱啊!
乔青莲看着侉子,眼里充满了同情。
听尚德忠说到离开,宋菊花有些惭愧:“我也是没办法啊!我不走的话,队里也不会照顾这两个孩子。”
侉子的脸色刷的变了。
你走得还有理了?好像还是为我和铁子着想了?
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要照顾一个三岁多的孩子,谁能想到,我们竟然还活到现在?
曾大妈经常感慨:“没娘的孩子天照应啊!这两个孩子竟然很少生病,冬天冻得鼻涕直流,竟然也不发烧。”
那个时候,我都不会烧饭,每到吃饭的时候,就牵着铁子到附近好说话的人家,可怜巴巴地看着人家吃饭,人家不好意思了,就给我们两碗饭吃。
可是,那个时候,每家的粮食都有限,你吃了,别人也就没有了。
他们又不好明确地拒绝,看我们过去了,只好说:“侉子,你娃子来得不巧,饭都吃完了。一点都没剩。”
还有的,每到吃饭的时候,干脆就关上大门。
曾大妈喊我们去吃了不少,后来,她还手把手教我做饭,还跟我说:“孩子,每家的粮食都有限,你到别家吃,就舀一碗米过去。你没有粮食了,你就找队长,他如果不给你,你就赖在他家不走,让他天天管你饭。看他给不给!你是孤儿,就该公家管,脸皮要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