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又谈何容易,她上哪儿去找愿意为了指认章行健而站出来的受害女性?这种事,大多数女性的态度都是能不提则不提,过去则过去了,不会再耗费力气去做无用功。性侵官司难打,一打就是扯皮,受害人自己的名誉也会受损,终日遭人指指点点,这种事已经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常识。更何况这次涉及的是娱乐圈,是一个把面子工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圈子,名誉是这个圈子最重要的价值,只要名誉受损,那么必然直接影响到身价,进而影响事业发展。
樊澄听说过美国好莱坞掀起的“Metoo”运动,但是美国国情与中国终究不同,美国人已经习惯了民权运动,习惯了终日里的游/行示威抗议,习惯了组成小团体向全社会发声。在那里,法律大过一切(至少表面上),任何事都要以法律说话,律师是最受尊敬的职业之一(也是来钱最快的职业之一)。而中国则不然,这个社会发展至今,仍旧保留着传统的习俗惯性,我们依旧将道德看得很重,很多地区,是德治而非法治,这是千百年来由于国土地域广大,中央王朝官府治理能力有限,无法深入地方,不得不用儒家的道德去束缚和管理百姓所形成的历史惯性。因而,很多人只知德不知法,而很多人甚至连德也不知不顾,只是一味地自私妄为。她实在不能确定这种运动是否也能在中国成形。
难啊……樊澄心中喟然,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她微微垂首,看着在自己怀中熟睡的谢韵之,忍不住轻抚她容颜,在她额首印下一吻。
不管这件事有多困难,她都要做成。除去章行健这个祸害,往小了说,是为了拯救谢韵之,将她从过去的耻辱心结中彻底解放出来,让她的多年来被压抑的才华能够从此璀璨绽放、蝶舞翩飞。往大了说,是拯救那些圈内被欺辱的女性,重塑圈中风气,彻底破碎潜规则的存在。樊澄忽然感受到某种使命感,央影黄总曾说圈子未来的发展要看她,她曾觉得这句话实在是高抬过头,她谁也不是,根本担不起这个重责。然而如今她好像终于明白黄总为什么会说这种话,他早就明白樊澄会为了谢韵之不顾一切,一定会为了谢韵之洗刷过去的耻辱。
而要做成这件事,并不是樊澄一个人努力就能完成的,以这件事为首,必然会掀起一股圈中的狂潮运动。事情成败与否,章行健和他背后的势力是否能倒台,都标志着此后数年圈中的风气走向。樊澄明白每个行业都会有潜规则,这是根本消除不掉的。但至少不能再存在这种毫无道理、欺辱女性的潜规则。她将在力所能及的范畴中将革命进行到底,即便无法彻底消除这种潜规则,至少要让在章行健手底下吃过亏的女性们能够讨回公道,要让人们知道,正义并不会在这个圈子中缺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第八十章
3月5日,刚结束旅程的谢韵之和樊澄便开始投入新一年的工作中。这一天是樊澄的新书《追影者》的签售会,地点就在首都最大的书城——西单图书大厦。签售会安排上午9点钟开始,中午12点钟结束,之后出版社、承办、协办方代表以及樊澄本人会一起共进午餐。下午,樊澄还被西单书城邀请做一个讲座,主题是悬疑推理的写作心得。
而这一日谢韵之要返回公司报道,参加一个很重要的会议,这个会议是银承高层与谢韵之工作室针对谢韵之未来个人发展方向的一次讨论会,公司会在这一日讨论会结束后正式作出是否与罗铮方面合作的决定。其实这一次会议,银承方面显然是打算做谢韵之的思想工作,但他们可能不清楚,谢韵之已经下决心接下这次的工作。她已经和樊澄之间达成了共识,这是一次绝佳的反击机会,她必须要利用这个机会让章行健这只狡猾的狐狸上套。
她们有预感,从恢复工作开始,她们就会陷入到无休止的忙碌之中。结果果然如此,当天两人忙到脚不沾地,连互相联系的时间都没有。
樊澄这边的签售会进行得非常顺利,而且堪称盛况空前。樊澄是真的没想到第一次签售会竟然会来这么多人,早上8点钟,西单图书大厦为本次活动空出来的场地就已经排起了长龙,主办方见情况不妙,临时决定提前半个小时开始签售,饶是如此,持续到中午12点时,排队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签售会一直延长到了12点半,才不得不结束,没能签到名的书迷只能悻悻而归,好在主办方和出版社已经决定添加场次了,本来只打算在首都办一场签售会,如今看来,不再加办两场是不行的。
而樊澄作为主角,一个上午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不停地签名、握手、笑着打招呼、说再见,整场下来,感觉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般完全累瘫了,嗓子也哑了。这签售会,可真不是人干的活。
中午吃饭时,主办方与樊澄说了还要加场的事,樊澄并未推辞,应了下来。按照原计划,樊澄除却要在首都签售之外,从三月九号开始,她还要跑全国各大城市的数家书城签售,预计又会离开首都五到六日时间,不知道按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原计划是否能按时完成。而未来三四天她留在首都也没空歇息,除却加场的签售会,延迟日久的《藩篱》英文版校订会要重开,她还得去和万镜碰头开会。整个三月份,她会进入成为职业作家以来最忙的一段时间。而她希望大部分事情都能在三月底到来之前解决,因为《这就是演员》第二季将在三月底录制开播,届时她必须抽出时间来守在谢韵之身边才行。
再说谢韵之那头,与罗铮方面的合作意向很快就定下了,而接下来谢韵之则要开始肩负起宣传《追影者》的重任,同样要开始各地跑动。樊澄这边暂时没办法参与接下来这一轮的《追影者》宣传活动,所以樊澄这段时间要和谢韵之分开工作了。
当天二人忙碌一天回家,樊澄是晚上7点驱车去了银承接谢韵之,二人路上交流了这一天的经历,谢韵之说她明天上午没事,下午有一个电视节目通告,她明天上午会先回公寓,到时候与蓝依依和公司的司机师傅在公寓那里汇合。樊澄报告谢韵之自己明天还会加场签售会的情况,并且特别说明了明天下午,出版社安排了《藩篱》英文版的校订会。谢韵之明白樊澄又要和万镜碰头了,虽然她相信樊澄,也解了这个心结,可内心还是忍不住泛了酸,晚上躺床上又闹了会儿别扭,樊澄颇费了番功夫才哄得她开心。
3月6日早上,樊澄先送谢韵之回公寓,随即赶去西单图书大厦参加加场签售会。上午忙完了签售,下午便马不停蹄又赶赴出版社。
多日未见万镜,她看上去似乎消瘦了些许,但精神头还是不错的。樊澄觉得她这次见到自己的神色与情绪平静多了,或许她已经能逐渐走出过去的情感纠葛了,这是一件好事。这一次的校订会比上一次顺利许多,主要是樊澄不再那样苛刻地刁难万镜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对万镜的态度并不好,因为她打定主意要让万镜对自己死心。但实际上她自己采取这样的态度也是不舒服的,她素来待人温和,而对万镜,她更不愿意去伤害她。对她来说,面上阎罗心里菩萨,似乎比面上菩萨心理阎罗更难过。
校订会这一次将书中五分之二的内容敲定,按照这个进度下去,再有三四次会议,应该就是能完成初稿的校订了,之后只需出版社校订组自己再复校一遍,便可以定稿准备交付印刷了。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樊澄看了一下微信,谢韵之还没给她消息,说明她参加的那个电视节目录制尚未结束。她在出版社楼下的咖啡馆里买了个菠萝面包,点了杯咖啡,坐下吃这一顿简单的晚餐,顺便消磨等待谢韵之的这段时光。
一边吃着,她一边拿出手机来,点开电子书开始看。她这两天基本上都不去看网络上的消息了,尽管她短短几天就红透了半边天,从前曾有过交集的各路人马如今都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要找她吃饭聊天。她这两天但凡有空闲,便沉下心读《古文观止》或者《道德经》,她发现读古文是一个静下心来的好方法,并且她还能培养语感,为接下来的写作做准备,因为接下来她想要写的是古代背景的故事。
正专心读书间,身旁的座位却有人坐了下来,她扭头一看,发现是万镜。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一和樊澄目光对上,她就扬起了轻舒的笑容。
“怎么,等你家女友的消息呐。”万镜笑道。
樊澄“嗯”了一声,也冲她笑了笑。
开会时本也好好的,但这会儿两人单独相处,又陷入了莫名的尴尬中。
“今天上午,你妈妈来找我了。”万镜道,“哦,我还没恭喜你出柜成功了。”
樊澄有些吃惊,万镜则意识到樊澄可能误会了,忙摇手道:“你妈妈没有跟我说你们出柜了,只是她来找我就是为了谢韵之,我看你妈妈担心她就像担心自家媳妇似的,我猜你们八成是出柜成功了。”
樊澄笑了,道:“想来我妈也不会跟你提这事儿。”
她这话一出,万镜莫名有些感伤。曾几何时,她们也曾为了出柜感到畏惧且伤透脑筋,万镜和樊澄的母亲程蓓蓓很早就认识了,樊澄并不确定母亲是否看透了她和万镜当时是什么关系,但母亲始终对万镜非常好,万镜在崇拜程蓓蓓的同时,也十分忧心未来有一日自己和樊澄的关系曝光后,程蓓蓓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后来万镜进了央台,和程蓓蓓成了同事,两人变为了上下级和师徒的关系。但那时,万镜已经与樊澄分手了。世事无常,还真是难以预料。
她喉头嗫嚅了一下,转了话题:
“你妈妈来找我,告诉我她在策划一档深度采访调查节目,名字已经起好了,叫做‘谁敢言’。她说这档节目要揭露娱乐圈潜规则乱象,彻底撕破某些艺人戴在脸上的面具,走入最黑暗的深渊中。这种节目,新闻媒体没几个会做,也没几个敢做,做了基本上就代表着会彻底得罪这个圈子,被行业驱逐,这个策划可能会直接被台里掐死在萌芽状态。即便早有这个觉悟,她也要做,她问我敢不敢到时候做节目的主持人。”
樊澄哑口半晌,眸中激起情绪的波澜:
“你敢吗?”她终于问道,问出来时觉得口干舌燥。
“有什么不敢的,如果真到了需要安排主持人的地步,说明台里通过这个策划了,有台里领导撑腰,我又有什么不敢的。我本就是新闻记者,做访谈也不只是访谈明星,我不是娱乐圈的娱记,和他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万镜回答得却很轻松,樊澄甚至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某种快然之感。
她的话并没能说服樊澄,樊澄是了解她的,她趋利避害,稳扎稳打,很少会冒险。做这种事,是大冒险,当然可一瞬点燃爆点,让她从此功成名就,但也会遗留巨大后患,使得她得罪无数人。若非不是本身有着特殊诉求的人,稍有理智都不该淌这潭浑水。万镜做她的访谈主持人,一步一个脚印,以她的冰雪聪慧和明理晓事,完全可以在圈中混得如鱼得水。当今这种娱乐至死的时代,当然访谈明星会获得更多的关注度,也是《人生》这个栏目最主要的收视来源。她没有必要摧毁了自己目前建立起来的事业,这种“富贵险中求”的事,素来都是野心勃勃的狂徒或被逼无奈的苦主才会去做。
“但是前提是,台里要通过这个策划。”万镜又一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这回樊澄总算听明白了。
她不是要冒险,她只是想搭一个顺风车,博弈的事是上峰的事,她只是兵卒子,她唯一能决定的是跟着谁干。但显然她是打算帮这个忙的,不论是人情还是义理,她都选择了站在樊澄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