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坐于桌前,回想起楚宜的话,舒沅始终觉得需在今夜翻上两页,才不辜负楚宜的这个误会。
春桃将案前的灯挑得亮亮的,明若白昼。
春桃看她伏案看得认真,又是喜欢又是心疼,劝道:“姑娘在家时已翻来覆去读了许多次,出城游玩合该松一松,轻霜姐姐买来的话本,姑娘可要看看?”
轻霜性子正经,舒沅听得是轻霜到书斋买的话本,不禁生出两分好奇。
春桃见她生了兴趣,便讲了起来:“轻霜姐姐平日从来不看这些,就拣了最好卖的几本。有一本最是有趣。”
照春桃的讲述,书中这位刘小姐把一个居心叵测的狼崽子养成了温良雅正的公子。
据说第一卷 看得许多闺阁小姐频频拭泪。春桃很早便看过了,此时讲得脸颊通红,双目炯炯。
舒沅被震住了。
想起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裴见瑾,舒沅神往不已。于是放下写满圣贤文章的书册,抬头道:“是哪本?快拿给我看。”
话本到手,舒沅期待地翻开了第一页,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到了舒沅平素就寝的时间,春桃近前来催,舒沅一边翻动书页,一边软声道:“待我看完这两页就来。”
最后,还是看完才歇下。翌日,舒沅醒来,觉得双眼甚是干涩。
尚未回味完昨夜看的故事,隔壁林娘子谴人来邀她过去游玩。
舒沅欣然应下。
进门之后要去看裴见瑾,“顺路”即可。正好省下她备好的借口,留待后用。
林娘子差人布置了整夜。舒沅由她领着,步至未曾踏足过的那一半庄园。
论庄肃华美比不上宫苑,论精丽雅致比不上定远侯府。
不过雕饰焕绮,也算有可看之处。舒沅在秋冬时甚少出门,更不提京郊秋景,一路行来目不暇接,并不乏味,就是林娘子太啰嗦了些。
林娘子时时留意,觑见舒沅似是有些乏累,引人到水榭吃茶。
“小姐一人住在别庄,若觉得乏味,想在外散心,不如就近过来走走。三公子和五公子先时置办了些小玩意儿,虽不甚精巧,是集上手艺人做熟的物件,但胜在有趣。”林娘子抬腕将茶倾入盏中,而后将天青色葵口茶盏轻巧地放至近前。
廊庑上三两仆役怀抱木匣锦盒,仍忙于添置厢房厅堂的瓶器。
舒沅收回视线,正对上林娘子笑意盈盈的脸。
“三公子不久前来过?”舒沅缓声询问。
林娘子见她似有兴趣,精神一振,喜道:“正是。附近有一小镇,在外声明不显,每月大集都热闹得很。三公子每回来这儿,都……”
“如此说来,裴三公子这半年也来过四五回了吧?”舒沅故作疑惑,眼睫微抬,乌润眼眸中蕴藏着浓浓的不解。
“不知六公子是犯了何等大错,三公子隔三差五来一趟,怎么还没把人接回去。”
第6章
◎自然是来看你。◎
林娘子唇角笑容一僵。
舒沅视线一转,直直看向她:“若六公子不知悔悟,三公子作为兄长,更该耳提面命才是。”顿了顿,又道,“难不成六公子损毁了三公子珍爱之物?娘子可能与我说说?往后同院念书,这些细微之处更该多加注意。”
林娘子险些维持不住脸色。
要如何告诉这位金齑玉脍娇养大的贵小姐,六公子打碎的不过是一方砚台?若是她想摔着玩,华琇长公主怕是都要觉得平庸凡品摔起来听起来不够有趣,要给这娇儿换些玉雕的器物来玩。
砚台二字仿似烫嘴,林娘子支支吾吾地就是说不出口。
这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任她巧舌如簧,也不能将那方砚台说成天下绝无仅有的稀品了。
林娘子想了又想只能闷闷地说一句:“奴婢不知。”
待舒沅提出要再在园中走走,林娘子如蒙大赦,也没察觉舒沅去往的方向。
不知不觉间走过繁复精丽的楼阁,林娘子定睛一看,竟又到了养马的院子。
养马大院占地甚广,一时失了方向走到此处也是有的。
林娘子正想哄着这小祖宗移步,乍然听得那窄门后的谈话声,惊得话也不敢再说,心口怦怦直跳。心中暗叹,她这半日万般遮掩,终究是白费了工夫。
舒沅随意挑了条荒僻的路,没成想会行至此处。
正欲与林娘子说“既已至此,不如便去探望六公子”,话到嘴边,就听到门后那些目中无人的放肆言语。
“那野种有点本事啊。隔壁定远侯府的小姐都能勾搭上。”
“不然怎么说他心眼多呢,三公子交代的事,我们可不敢忘了。待三公子回来,怎么着,他也得磕头认个错。想享受国公府的富贵,甩那脸色给谁看?”
“照我的意思。英哥还是心软了,在窗上划两道口子算什么,当时就该点了火扔那柴垛上,等塌了半边墙,六公子每夜里吹着凉风,脑子也就清醒了。”
谈话间嬉笑不断,折腾人的主意层出不穷。
舒沅心头火起,唤来随侍在后的护卫,指着那道窄小柴门:“拆了。”
侍卫动作利落,林娘子还未来得及打圆场,柴扉应声破开,久不经用的门轴嘎吱震颤,尘土飞扬。
院中,原本聊得火热的众人见到来人,立时噤声,脸上谈笑取乐的神色还未收起。
舒沅小脸绷紧,视线依次扫过以他为谈资的数人,眸中蕴了怒火,“闲谈妄议,不事劳作,这就是安国公府管教的仆役?”
田七转头看大家都不说话,回头朝舒沅谄媚一笑:“小姐您宅心仁厚,不与六公子计较。可他杀马那事可做不得假,加上有三公子吩咐……小的只是代为管束管束。”
方英没动。
依他看来,舒家小姐昨日没追究六公子的责任,除了那玉骢马于定远侯府而言算不得贵重,更多的怕是不屑于亲自敲打。
有权势的人家大多如此,嘴上都说得好听,心底不知作何想法,他们正是替人办这种事的。
“事有先后,你这般说是觉得我不辨是非了?”舒沅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把国公府的人想得太聪明了,见他们还想往裴见瑾身上泼脏水,实是难忍。
“玉骢马是定远侯府所有,我想追究于谁便追究谁,想放过哪个也是一句话的事。何时轮到你们越俎代庖?”舒沅目光渐沉。“若我没记错,那匹玉骢马乃是司国来使赠与,你们今日特地在我面前说这话,既然是你们看护不力在先,我不免要命人再审问一番,给人一个交代。”
话音甫落,侍卫快步走至棚下,已将方英等人的出路堵住。
侍卫魁梧,腰佩长剑,面容冷肃,往那儿一站就将神色各异的几人震慑住了,垂着手不敢乱动。
方英眼见侍卫按着长剑,就要将他们带走,额角紧张地抽了抽,陪着笑脸,忙道:“贵人息怒。您既然开了口,小的们自是谨遵教诲,再也不敢了。”
舒沅睨他一眼:“哦。记住要对各家马匹多上心,还是记得管好嘴,不再乱嚼舌根了?今天听了你们的话,我很不开心,头疼的病又要犯了。”
事已至此,林娘子见已无转圜之地,赶紧站出来点了几个在旁围观的壮实仆役:“站着做什么?还不把人带下去。”
那匹马来历如何她不清楚,这位什么身份她还不知道?
林娘子气得头疼,她这些天都白忙活一场。
舒沅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又道:“林娘子可要秉公办事。”
林娘子躬身应是,态度极为恭敬。
方英终于咂摸出点滋味来,惊觉她真是对那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六公子上了心。
方英抬肘挣了挣,费力往前迈了小半步,提声道:“小姐别被他规规矩矩的模样蒙骗了!他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人,昨日能提刀杀马,明日还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此时不管束,来日……”
舒沅蓦地笑了:“来日的事,何须你来操心。”素白柔净的小脸神色端肃,一改平常和软模样,溢出些不容置喙的冷锐气。
林娘子白着一张脸,连声催促。围过来的仆役不再犹豫,两三下束了手把人带走。
讨嫌的几人从视线中退出,舒沅心口闷闷的,有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原是打算先稍加留心,安国公府的人要有些良心,不说立时改头换面对他多好,至少也要略略纾解他当下困境。
才一天过去,她还没等来沈彻打来的鹿肉,就知道裴见瑾周围的人暗地里还做了如此多“好事”。
她怎么能等得下去。
任由裴见瑾过这样的日子,哪还能等到琢玉成器那日,他们万般磋磨,怕是都要把人磨成坏种了。
她找点借口凑上去关心关心,把不该他吃的苦挡在外面,才是最好的法子。
思绪到此,舒沅又把昨夜想出的说辞在心里过了一道,便去找裴见瑾。
林娘子刚发话要秉公处置,不得不把方英这些人盯紧一些。加上这一日劳心劳力,精神略有不济,只要这小祖宗不再说头疼的话,就随她去了,也没另派人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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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桃入府前漫山遍野地跑,是记路好手,区区一座别庄,青石路直来直去,春桃来过一回就记住了。
此时她领着舒沅去找裴六公子,心中却有些忐忑。
春桃以前在家的时候,能一口气带舅舅家三个小孩,邻居家小妹妹没人看着,偶尔也归她管。
小孩儿聚在一起玩闹,打闹争抢是常事,有些婶娘老妪性情泼辣,吃不得亏,春桃年纪小,气势上短人一截,又不敢将人得罪太狠,长年累月下来就练就了识人的本事。
其他方面不好说,谁家老人孩子不好招惹,春桃一看一个准。
跟着她,几个稚童都能顺顺当当找到和气好说话的玩伴。
这裴六公子处境艰难,貌似不争不抢的,春桃面对他却有些打怵。再看姑娘,简直是个白白软软的小兔子。
昨日可不就是把最爱的“青菜萝卜”差人送去了?可惜裴六公子看也不看。
春桃一颗心七上八下。一会儿担心自家姑娘又遭冷脸,一会儿又觉得姑娘这样可爱,谁会不喜欢。
春桃余光看到跟在后面的侍卫大哥,心底有了倚仗,才渐渐松缓下来。
“若裴六公子不在屋中怎么办?”春桃小声问道。
舒沅理所当然道:“就去找他。”
春桃不作声了,心想,要是裴六公子还是冷言冷语的,她回去哄哄姑娘就行了,毕竟姑娘很容易被哄好的。
春桃这么一提,舒沅才想到裴见瑾可能出去了。
踏进院门,看到小窗半开,舒沅心底漫开一重欣喜,步伐越发轻快。
裴见瑾袖口往上挽了两圈,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手臂,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泛红,正在擦拭清洁桌案。
舒沅看了眼,桌角只放了一册书和彩漆面具。面具看着眼熟,上头绘饰风格与林娘子给她看的几样摆饰如出一辙,应该也是附近集市上得来的。
“你来做什么?”裴见瑾目光淡淡,冷若渊底深潭,一丝波动都不曾掀起。
舒沅觉得这话好生熟悉。好像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她怎么也当得上一句簇新簇新的“怎么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