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一层,舒沅在册子上写了姓名,正欲离去,想到赵玉堂那孤僻性子,未必跟此处仆役相熟,便留了句话,让他们留意,三楼还有一人,莫要将人锁在里头。
赵玉堂下楼正是落锁的时候,柜后尚在整理的管事便笑吟吟地将舒沅留的话说给他听,还打趣:“赵公子才情出众,以书为友倒没什么,要是在书柜之间睡上一晚,翌日看书,怕是也要觉得这友人面目可憎。”
这事过后,舒沅若在学宿附近遇上赵玉堂,他也能和气地问声好,不再闪闪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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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煜这大半年忙得脚不沾地,舒沅往西疆送去了数封信件诉说自己的境况,舒煜却是无暇顾及。好在舒沅很体贴地将哥哥的近况也写了进去,不至于让父亲母亲担忧这双儿女。
舒煜好不容易得了几日空闲,想带妹妹去游玩一番,却找不到舒沅得闲的时候。
舒煜找春桃到书房来,问过舒沅的事后,又问起裴见瑾这人。
舒煜相信妹妹识人眼光,但作为兄长,始终是不放心的。舒煜着人问过谢老先生,还是要问过跟在身边的春桃才稳妥。
春桃将舒沅的变化看在眼中,当即委婉又恳切地将裴见瑾夸了一番。
舒煜嗯了一声,只道:“若银子不够花,只管找长风。”
舒沅知道后,拨了拨珠帘,唇角微微翘起:“只他一个我还是养得起的。嗯,大概现在有十个他我也能养好的。哥哥的钱还是留着给我娶嫂子吧。”
春桃呀了一声:“就有裴六公子一个,姑娘便又是爬山,又是念书,多来几个怎么应付得过来。”
舒沅抿了抿唇,心想,她那可不是应付,是在小心讨好他呢。
翌日,舒沅先去买了两包酸梅,不疾不徐地往观月轩行去。
才到店外,里头步出一个行色匆匆的小厮,怀抱画卷,挪动都有些艰难,舒沅侧身给他让路。
错身时,舒沅看他眼熟,正是柳先生跟前伺候的人,便往小厮怀中的画卷看去,随口问:“你是往哪送去?”
小厮答道:“有赵府的,也有池家小姐的。舒小姐要找柳先生么,先生方才回住处了。您有什么事,留句话便是。小的有事,先去忙了。”
画卷上的绸带颜色各异,其中有三个竟然打了两个结。大约是为了容易分辨。舒沅瞧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抬眼看去,裴见瑾正好从马车上下来。
送画的小厮与裴见瑾擦身而过,躲避时退了一步,撞上了路旁摊位,小厮身子歪斜,抵在摆放货物的木板上才稳住身形,怀中的画卷却掉下一个,系得松松的绸带也散了开。
裴见瑾动作敏捷地将其接住,细致地卷好,放到小厮怀中。
小厮受了惊吓,脸色涨红,不住地道谢。
待裴见瑾走近,舒沅还看着那小厮的背影,疑惑道:“往日我让柳先生作画,他总说慢工出细活,我等两三个月未必能等到呢。怎么给别人的画会有这般多?”
舒沅叹了口气:“诗文画作,都是在心有所感时才能有得意的作品。我的要求,真的很难为人么。”
裴见瑾念起方才所见,唇角微微牵起:“若有实物,对柳先生而言,照着画并不难。你多有巧思,柳先生自要用心才能让你满意。”
在观月轩买齐了东西,舒沅记挂着柳先生,便找了人问:“柳先生提早回去,可是身体有不适?”
近日衣衫愈厚,再怎么添衣裳静坐着都觉得冷。柳先生向来仔细,早年艰难,怕炭火燎了画卷,非得落雪后才烧炭取暖,这习惯存续到今日,冬日临近便容易生病。
柳先生从不是敷衍懒惰的人。一大早便回去歇着,那多半是不大舒服。
“柳先生好着呢,没什么其他毛病。就是这两天吃不下饭,精神不佳。”
舒沅问:“是客人要得急,累坏了?”
那人顿了顿,才道:“柳先生最近不忙,有小姐您关照着,还有其他几位老主顾,柳先生不常接其他人的活……欸,小姐您一说,倒让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另一位先生被请到城外去,在那里住了好几日,柳先生去找过他一次。兴许是路上风大,一时受了凉,才吃不下东西。”
舒沅同柳先生来往多年,闻言不免有些担忧,当即道:“吃不下东西可不能疏忽,若有其他毛病,寻常大夫诊断不出也是常有的事。晚些时候我让相熟的大夫去看看他。”
“小姐费心了。”掌柜笑吟吟地道谢。
裴见瑾在旁侧等候,没有出声。
那画上的东西若出现在眼前,柳先生这样的人难免觉得恶心。大夫是医不好的,只能等过些日子,逐渐淡忘便好了。
裴见瑾一时不察,舒沅走到他面前,塞了一包酸梅到他手中。
柳先生的事给舒沅提了个醒。进璋书院离医馆药铺都有些距离,若裴见瑾有个头疼脑热的,怕是不好找大夫诊治。
舒沅轻声道:“倘使你有什么不舒服,要尽早告诉我。京城里的大夫,我都很熟悉的。”
养病养了这么些年,舒沅在求医问药上头颇有心得,京中稍有名气的大夫她差不多都知道。
裴见瑾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点了点头。
而他心中却是想,若他有何不妥,最好是要拖着捱着,成了棘手的病症才让她知晓。她才会乖乖地守着他,不去看别人。
这十来年,千日如一日,裴见瑾此时回忆过去,只能想起那些令人厌恶的面庞。想要她多看自己几眼,是他心底滋生出的头一种渴望。
她待他体贴至此,他唯一想要的东西,终有一日要握于掌中。只需要她再偏心一些,多多心疼他就好。
那日赵逸派来的粗使仆役已经知晓哪间才是他的住处。裴见瑾勾了勾唇角。
但愿那人和赵逸都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千万要记得他的住所才好,在教训赵玉堂的时候不要将他落下。
和赵玉堂相比,他分明才是更需要她关切照顾的那一个。除了她,没有任何人会关心他在意他。
舒沅丝毫不知裴见瑾所想,在等马车的时候也偏过头甜甜软软地跟裴见瑾说话,微微仰起头看他。
朔风渐起,舒沅怕冷,在寒风中颤了颤,整个人看起来越发纤弱。在她踩凳上车时,裴见瑾轻轻托住她的手臂,见她进了马车才退开。
马车上比外头暖和,舒沅坐好,撩开窗幔,能看到裴见瑾的侧脸。他还在道旁等候。
他似有所感,往这边看来。舒沅抿唇朝他笑了笑。
这一笑天真烂漫。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藏着淡淡水汽,目光盈盈,温软动人。
真是招人喜欢。
裴见瑾看着她清透干净的一双眼,回以一笑。
这一幕,尽数落于窗牖后二人眼中。茶楼二层接贵客的雅间,舒煜在窗边注视妹妹远去,方才收回目光。
旁边那人看完热闹,啧了一声:“这是何人,怎么还要你家妹妹亲自在观月轩门口等他?”
第45章
◎别人都不可靠。◎
舒煜淡淡看他一眼,启唇道:“原来你等人不是亲自去等?”
吴临与舒煜相识多年,也不跟他计较:“你看看,还不让说了。小姑娘有三两个好友陪着读书正好,你忙得家都回不去,阿沅妹妹也不至于闷坏了。”
吴临斟茶润了润喉咙,眉峰微挑:“阿沅这还是头一回去书院吧。谁家小姑娘念书没有爹娘兄长接送,你这当哥哥的还不多关心关心。”
舒煜敛眸,缓步走到桌前:“有谢老先生在,沈澜也去看过,一应皆好。”
“你这才歇了几日,又要去外头忙。”吴临叹道。
顿了顿,吴临又道:“忙起来也好,等安州那边将人押入京中,还有得查。这贪墨案背后牵扯出旧事乃是寻常,这回攀咬到定远侯府上来,可就稀奇了。侯爷征战四方,护卫国土,谁人不敬服?别说是你,我听到这消息都是一肚子火。”
舒煜指尖捏着茶盏,面上一派平静:“你也说了,父亲这几十年战功赫赫,从未有过不端的作为。等人抵达京城,背后搅弄风云的是人是鬼,他自个儿就会跳出来。”
吴临看他一眼:“中间这段日子怕也艰难。市井中传得最广的就是贤良堕落,恶贼从善的故事,等这事一传出去,再不爱热闹的都得问上几句。侯爷的功名越盛,到时惹起的议论恐怕是动静不小。”
舒煜抿了口茶水,缓声道:“幸好阿沅不常去戏楼茶肆,她待在进璋书院,正好听不到这些乱糟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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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进璋书院,半日光景平静安稳地流过。舒沅指尖不慎沾了墨,小心翼翼地举着手,不敢乱动。
裴见瑾将她袖口挽起。春桃捧着铜盆进来放好,正想帮舒沅净手,抬眼时与裴见瑾的目光碰上,春桃便安安静静退了半步。
舒沅将手掌没入水中,轻轻搓了搓指尖便干净了。抬起手来,透亮的水珠从她粉嫩的指尖往下坠,裴见瑾捏着干爽锦帕给她擦拭,动作轻柔。
舒沅视线上抬,他垂眼擦得仔细,这般瞧着,很是温雅俊朗。
那次裴见瑾试了那身石青色锦袍,与梦中那个冷峻威严的殿下几乎重合,舒沅吓得不轻。往后他不再穿那般暗色的衣裳,她也没再留意过这事。
今日仔细一看,他穿什么都说好看的。
柔软的锦帕擦过她的指腹,舒沅回过神来,抬头时乍然与裴见瑾含笑的眼眸相对,心底暗生懊恼。
或许是她疑神疑鬼呢?那些身着石青公服的郎君,皆是相貌堂堂一身正气,走在外头,民众皆是敬仰,无有惧怕之意。兴许是她先入为主,被梦境扰了心神,误解了他,曲解了他。
裴见瑾道:“这边好了。”
舒沅又把右手放到他手中。
偏斜的夕阳自窗牖透进屋中,在舒沅白皙的手臂上投下一片光影,艳红瑰丽。
舒沅目光落在上面,还没看够,手腕便是一紧,裴见瑾拉着她退了半步。
舒沅总觉得他像照顾小孩子一般,擦得太过仔细。舒沅抿唇,只顾着看着自己的手,几乎怀疑自己是沾了满手的墨汁。
裴见瑾松开手,将锦帕搭在盆沿上,侧过脸看她。
适才那血红的光块落在她手臂内侧,仿佛在细腻白瓷上划出一道狭长而刺目的血痕。他不喜欢。
正这时,迎雪疾步迈入屋中,朝裴见瑾点了点头。
天际红云如火,暖光照在青石小径上,周遭静谧无人。裴见瑾陪舒沅走了一段路。
迎雪压着步子跟在后面,看前面两位主子步伐悠然,不免有些心急地往赵玉堂住处的方向望去一眼。
裴见瑾步子微顿,唇边噙着淡淡笑意:“这里离玉堂兄的学宿不远。我同他约好,晚些时候去找他请教,玉堂兄一向守时,今日倒有些怪异,他往常早两刻便回来了。”
话音甫落,一道惊恐非常的尖叫声骤然响起,两息后,身着粗布衣裳的仆役慌里慌张从一间学宿中推门而出。
“赵公子。你这是从哪弄来的东西……”
负责打扫的仆役显然吓得不轻,面色煞白,说话的声音抖个不停,“这可怎么办,我,我再去取一盆水过来。”
赵玉堂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竟然把粗使仆役吓成这样。舒沅心口一紧,往常那个遇见她都会忧虑不安的赵玉堂又是什么样子?
方才那声尖叫是这灰衣仆役的声音。门内静悄悄的,赵玉堂该不会被吓晕过去了吧?
裴见瑾朝舒沅投去安抚的目光,温声道:“我过去查看一番。你在外面就好。”
舒沅点点头,随即让留光也跟去瞧瞧。
裴见瑾和留光一前一后地进去。剩在外面的仆役也顾不上被水打湿的衣裳,惊魂未定地在院门前徘徊,说什么都不敢进去。
舒沅把人叫过来盘问。
“……也没看得十分仔细。屋中没有点灯,我就看到书桌下头黑乎乎的一团东西,以为是赵公子的东西掉在地上,弯腰伸手去拿,结果摸在手里是软的,我立马就丢开了,那玩意儿好像还活着,我啪地扔在地上,它还动了动。”
这人满头的汗,眉毛皱成一团,不安地舔了舔发干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