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三皇子府邸中灯火通明,近侍李瑞福从房中躬身退出,廊下便有小太监殷勤地迎上来。
能在数十人中被挑中,李瑞福自有他的过人之处。殿下那处不必有人守着,李瑞福也不想着歇息,又出来听人回话。
李瑞福在宫中待了十余年,早早便磨练出双雪亮的眼睛,知晓这位主子不是那等中庸之辈,伺候得越发小心谨慎。
若在其他事上,李瑞福是不敢擅自过问的,但轮到这事上面,他不敢搁置下去。
明致大师叫殿下静心。李瑞福从旁瞧着,这些天确是平静,正是一贯的冷心冷情的模样。
可为一位女子生了梦魇。李瑞福心想,面上再无波无澜,底下不知是如何惊涛骇浪。
李瑞福有些手段,打听到舒沅后来在大公主府见过何人。
听丫鬟说完,李瑞福脸色一白,往殿下所在屋舍投去一眼。
这事,是说,还是不说呢。
第82章
◎这点琐事,绝不会给殿下造成烦扰。◎
李瑞福站在廊下踌躇半晌,慢腾腾地往书房走去。行至半途,又顿了顿步子。
李瑞福提早几月便被派出京城迎接这位主子,这几个月下来还没摸清主子的喜恶,但已知晓这位心性非同常人。
殿下去年这一遭经历是常人比不得的。李瑞福回想起来,竟发觉从未见过殿下心绪不稳的模样。
当时宫中对这位三殿下怀有诸多猜测。底下的奴婢虽不敢胡言乱语,私底下也都放在心里暗自琢磨。
那位燕王,听说到后来又疯又狠,屡次伤到自己。这位三殿下中间有那么两年被燕王养着,能是什么好性子?
说不准已经叫燕王养歪了。
但好在没有。
归京途中,李瑞福前前后后地伺候,已将主子做事的风姿看在眼里。由殿下经手的事,大大小小没一个能挑得出错,是胸有丘壑之人。
这一点,李瑞福起先还觉得稀罕,后来从沈公子随行之人那处得知殿下在进璋书院时,几位夫子颇为看重,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便是将殿下放在宫中各位主子中间,这才学也是出类拔萃。但论性情,李瑞福瞧遍了宫中贵主,也没见过像殿下这般淡漠寡欲的。
放在寻常人身上,忽然间有了这般身份,得意忘形也属正常。李瑞福入宫前见过这种人,他们脸上喜气洋洋,恨不得遍身绫罗地跑到故人跟前耍威风,最好再将人踩到泥地里去,才觉得解了过往恨意。
但殿下身上没有半分浮躁,简直叫人大开眼界。
李瑞福边走边琢磨,殿下这般人物,能有一两个能叫他挂念的人实属不易,何况殿下向来克己,便是知道这些小事,大约也不会乱了心思。
李瑞福在心头想来想去,仰慕敬佩更重,深觉这点琐事,绝不会给殿下造成烦扰。便到书房将这事言简意赅地说了。
果然,不出李瑞福所料,薛承璟听罢,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熀熀灯火映照在他侧脸,衬得眼眸越发幽黑。
薛承璟指尖在文书上停了停,便出言叫李瑞福退下。似乎这事并未在他心底激起涟漪。
李瑞福恭敬告退,一颗心落回到肚子里。
他果然没跟错主子。
*
春暖花开之际,京中贵妇小姐也换了新装,如意楼中贵客如云。
舒沅和楚宜来拿前些日子定下的首饰。柳娘子拨出空当,亲自来接待,双手捧着锦盒将东西递过去,笑道:“匠人已做得尽善尽美,但依我看,这只算得八分精美。若是姑娘用着,也才有了十分华美。”
楚宜拨开看了眼,当真是流光溢彩,但楚宜没有多注意这个模样,摩挲着簪子,转头看向舒沅:“你说这个,能不能用来开锁?”
舒沅目光一顿,叹道:“便是你也不会开锁这门手艺。池漪又能从哪学?”
楚宜有些遗憾地点点头:“这倒也是。”
冬日里恰好在如意楼遇见池漪,三人相谈甚欢,便叫人给他们画了图样,各不相同,风格却相似,三人还约着春日里结伴出游。
没想到她们来取这些东西,池漪家中却出了事。
楚宜挽着舒沅往外走,默默握紧了拳头:“听说她大伯母派去看守她的嬷嬷最是顽固,油盐不进。但那老嬷嬷是没遇上我,今日准叫她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舒沅按住楚宜的手,待两人上了马车,才道:“不用你大动干戈,那是在镇国寺,人来人往,叫人听到动静也不好。”
楚宜叹了口气:“池漪的父母常年在外,她几乎是由那位大伯母带大的,两人的关系亲近。但她那大伯母,唯一不好的就是太过迂腐。”
池漪祖父还在时,为她定了一门亲事。如今池漪已然及笄,对方仍无动静。照池家大伯母的看法,该再等一等。对方也是体面人家,到了时候,总归会履行婚约。
池漪如今想要退亲,放在池家大伯母的眼里,简直荒唐,说什么也让步,还将人送到镇国寺来清修,派了个老嬷嬷日夜看守。
池漪在镇国寺已经是第三日。
舒沅拍了拍楚宜的手,轻声道:“一切有我呢。”
楚宜一时心急,脑中全是如何对付顽固不化的老嬷嬷的样子,已经想出数种鸡飞狗跳的场面来。
见舒沅这般说,楚宜心软得不得了,气焰立马降了下来,只是脸颊还红红的:“阿沅别怕。我又不会和她打起来。我又不会惹祸的。”
小时候楚宜和沈彻三日不惹祸便是稀罕事,舒沅成日和他们待在一起,被连累了很多次。
不过楚宜和沈彻都颇讲义气,到家中长辈罚人的时候,都与舒沅无关。
楚宜比舒沅略大一些。小时候常以姐姐身份自居,当真要被打手心的时候,也很顾及自己作为姐姐的脸面,叫人把舒沅支开。楚宜受完罚,便叫丫鬟赶紧给她抹点药膏,随随便便收拾了又想去找小阿沅玩。
但往往她还没说什么,小舒沅便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舒沅瞧了她一眼,纤指点额,眼睫微垂,轻声道:“我前些天有些头疼,今日若一时受了刺激,再发作起来,也是可能的。”
楚宜恍然大悟,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而如意楼里,一个锦衣华服的姑娘一直在默默打量她们。等丫鬟将打的头面呈送过来,她才慢悠悠地从如意楼出来,一路往松云阁去寻听曲的玩伴。
屋中暖香阵阵,姑娘们闲适地围坐在一起吃喝闲谈,好不热闹。
她一进门便将方才遇到舒沅的事说给大家听,压低了嗓音,像是怕外人听到似的:“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不一样。我还以为三殿下回京,她能得什么好处,结果殿下回来这些天,连门也没登过。”
她还抬眼扫视一圈,试图从这些人里挑一个知晓内情的人出来。
“如此看来,连亲密些的表兄妹也算不上。以前听到的那些事,莫不是谁信口胡诌的?”
姜依依不声不响地坐在椅中,默默品赏茶水。
三殿下在进璋书院那几个月,便是连她也没见过。只从方苓口中听到过他的事。进璋书院女学生本就稀少,再除去舒沅楚宜,剩下几个都是老实不惹事的。
当日三殿下为舒沅寻找玉佩一事,算是下了周淑尤的面子,将舒沅周淑尤的关系弄得有些尴尬。
周家和定远侯府不是平常人能招惹得起的,因而在那事过后,鲜有人当众提起,至多是私底下与亲友提一提,不敢多说些什么。
而到如今。殿下尊贵至此,这事说到底,不是什么光鲜事,更不会有人贸然提起。
仔细想来,那事上得益的,仅有舒沅一人罢了。
“我记得在她幼时,华琇长公主便屡次在外施粥赈灾,大约是找不到别的法子,只能行善积德。侯府帮过的学子,没有百个,七个八个总是有的。”
“正是。说不定都是外边瞎传。她顺手帮衬帮衬,难道还指望殿下报恩?”
夏二姑娘坐在姜依依旁边,见状摇了摇头,侧首轻笑道:“雪中送炭总是胜过锦上添花。依依,我说得可对?”
姜依依的手在袖中收紧,想起她无意间知晓的那件事,勉强稳住心神,温婉一笑,点了点头。
*
池漪的状况尚可。只是那老嬷嬷实在难缠了些。
舒沅刚踏进池漪所在院落,同老嬷嬷说了两句话,便发觉她当真顽固。只可惜舒沅走过寺前石阶,面色正红润,此时装病实在勉强了些。
楚宜对老嬷嬷说,要带池漪出去散散心。老嬷嬷眉头一皱,满脸不认可。
楚宜耐着性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说不动她。
老嬷嬷只道:“我家姑娘近日心有烦扰,在寺中这等清净之地静养才好。”
舒沅坐下来默默饮茶,静坐了一会儿,脸上的红晕略退了下去。楚宜瞧见,便也安静下来。
池家大伯母派来的老嬷嬷应对她们劝说还有一套,但两位贵客安静坐在此处,便开始觉得有些招待不周,神色有了些许松动。
舒沅觉得差不多了,眉心微蹙,半真半假道:“我前些天夜里总是惊醒,听闻镇国寺最是修心的好地方,不提别的,单看伯母要将池姐姐送到这处,便能窥见一二。”
老嬷嬷闻言动了动唇,终是闭了嘴。
舒沅揉揉额角,看向池漪:“姐姐在此处待了两日,读经大约也有了两分心得?我才疏学浅,想要姐姐同我讲一讲。正好外边日头正好,咱们出去转转,岂不两便?”
老嬷嬷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纠结片刻,终究不能失了待客的礼数,便问:“舒小姐欲往何处去?”
舒沅喝了口清茶,弯唇一笑:“我体力不好,至多也就走到藏经阁那处,便调头回来。”
如此这般,池漪便被带了出来。
池漪道:“多亏有你们,不然我兴许还要被关上三五日。”
“就在那院子里待了两天,也就是你能待得住。若是我,头一天晚上便要闹翻了天。”楚宜长吁短叹。
舒沅侧首问道:“你那婚事……为何会闹成这般?”
池漪微垂了眼,思忖片刻后,才道:“这婚事是非退不可的。那人早在外边养了人,似乎……连孩子都有了。”
舒沅知道池漪这桩婚事是长辈定下,且其中还有些曲折,外人不好随意点评。
舒沅握了握池漪的手:“你想如何做,我们帮你。”
池漪抱歉一笑:“这事只能最后叫我大伯母知晓。”而后说了那人外室的住处所在。
楚宜怔了怔,而后一喜:“那处有家茶楼,是我家中产业。正好叫他们帮忙去守着,才不会打草惊蛇。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
池漪抿了抿唇,而后应了声好。
楚宜不知要怎么安置舒沅,颇有些头疼:“那里有些远,阿沅你就在家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这种事,越快越好,楚宜恨不得一路疾驰过去,别叫那男人听到风声,把人转移了。
舒沅道:“我在寺中待半日,到殿中上香,也就打发过去了。”寺中佛光普照,诸神庇佑,她很该静一静心,把那些没着落的梦忘了。
舒沅看着池漪楚宜的背影远去,而后往大殿走去。
殿前烟火缭绕,香客络绎不绝。舒沅在此处逗留了一会儿,添了香火钱。
行至院中,正好见到明致大师,舒沅上前,闲话两句,才道:“大师今日可有空闲,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