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言尚的唤声将暮晚摇从那种有些低落的情绪中唤醒。
她仍蹲在地上,手捧他废了的草稿,仰头,看到言尚从里间出来,正关心地看着她。
言尚看到她仰起脸,有些寥落的眼神。
言尚向她伸出手,温声:“是摔了木匣么?没事,我整理就好。殿下不必担心。”
暮晚摇看着他伸出的修长玉白的手指。
心想他不知道向多少人伸出手。
她错开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将怀里的信扔过去,语调敷衍:“没有弄丢一封,你自己检查一下。”
不等言尚道谢,她转身就出了屋子,春华有些茫然地跟言二郎道歉后,出去追公主了。
言尚则拧起眉,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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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离开言尚的屋子,直接去找那还在拜佛的晋王妃。暮晚摇冷淡地说自己身体不适、先回府了,迷茫的晋王妃怕自己被丢下,只好跟公主一起上了马车。
当日暮晚摇回到公主府上,下车时看到自己府门对面仍在动土……她一个眼神也没给。
然而当夜用过晚膳,暮晚摇坐于内宅的三层阁楼,摇着扇子吹风。侍女春华为殿下端来点心,见他们公主府对面的府邸亮起了灯火,府上开始忙了起来。
一个侍女来报:“殿下,言二郎刚刚回府,说今日感谢殿下在寺中的帮忙,他来向殿下请安。”
暮晚摇手扶凭几,漫不经心:“不必请安,我也没帮忙,让他回吧。”
侍女道:“言二郎送了茶过来……”
暮晚摇懒洋洋:“退了吧,我公主府不缺茶叶。”
侍女便退下了。
春华仍站在暮晚摇身后,观察公主的脸色半晌,踟蹰道:“殿下,我向您请个假。”
暮晚摇看过去:“怎么了?”
春华道:“我哥哥嫂嫂来长安定居,还有我老母也来了。我想去帮忙。”
暮晚摇点头:“我知道了。”
春华谢过公主,见暮晚摇仍是坐在原处、盯着他们府对面灯火通明的府邸出神,春华犹豫半天,还是想关心公主:“殿下怎么了?”
暮晚摇诧异:“什么‘怎么了’?”
春华:“自从下午回来,殿下就不对劲。平日言二郎来请安,殿下有空的时候还会见一见。今日却不见。不见也罢了,殿下还坐在这里看对面府邸……奴婢很不解。”
暮晚摇不语。
晚风下,她侧脸如玉,美艳不可方物。然而那美艳表皮下,藏着的却是冰封的一颗心。
春华蹲在暮晚摇身边,有些怜惜这样的公主。
尤记得,她初初到丹阳公主身边服侍的时候,有些害怕,因为听说权贵人都不将仆从当人看。然而很快春华就放下心,因为她的主人,暮晚摇实在是一个很柔和的少年公主。
她不会打骂仆从,会如朋友一般和仆从聊天;就是她去和亲,她也将大部分仆从解散,不忍心仆从都跟着去乌蛮受罪……
可那都是以前了。
现在人人都觉得丹阳公主脾气极大,整日阴晴不定。长安的人,有谁知道暮晚摇带着他们从乌蛮杀出来那夜的残酷,谁知道暮晚摇亲手在乌蛮放的那把火?
丹阳公主不是聪明的可以机关算尽的公主,但她对自己身边人的看重,是春华见过的唯一一个。殿下心灵如此温柔,然而他们都不知道。
跪在暮晚摇裙边,春华柔声:“殿下,我跟随了殿下这么多年。殿下有什么话,都可以与我说一说。便是奴婢帮不上殿下的忙,殿下发泄一下情绪也是好的。”
暮晚摇俯下眼,看春华一眼。
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怎么,你觉得我在难过?”
春华安静看她。
暮晚摇收了自己唇角那丝笑,眯了眼眸,脸上表情变得空白。
就在春华以为暮晚摇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暮晚摇低缓暗哑的声音在夜风中徐徐响起:“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羡慕言尚身边的人。”
春华半懂不懂。
暮晚摇再自嘲道:“然后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在他那里,并不特殊,并不唯一。”
春华:“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道:“他从来不给我写信,不叮嘱我有什么伤痛。他不关心我夜里睡得好不好,不问我最近在忙什么。他就像根木头,我戳一下,他动一下。我不戳,他就跟死了一样。
“以前在岭南时他勉强还会关心我,时不时送点东西,时不时逗我笑一下。
“现在到了长安,从他今年二月份进长安,到现在快五月了。三个月的时间,其实我都没跟他见过几次面。我怪罪他不来请安,于是他来请安了;我怪罪他不说话,所以他说话了。我以为他这人就是这样,但是今天下午才发现,他只是对我很冷淡,对别人,他格外好。”
春华静默半晌,低声:“殿下不知道言二郎的难处么?”
暮晚摇唇角上翘,有些自嘲。
她说:“我知道,他为了避嫌嘛。怕他太关心我,我对他上了心;怕他对我太好,我和他关系变得扯不清;怕他来公主府来得太勤,被人误会想尚公主。他也确实挺难的,既要不得罪我,还要不让我误会。
“既告诉我他是关心我的,又要告诉我这只是朋友之间、君臣之间的关心,没有别的意思。他这么长袖善舞,维持住现在这么艰难的局面,连我都忍不住同情他,赞他一声好手段。”
春华再次静默。
然后轻声:“这样不好么?”
暮晚摇道:“其实挺好的。我也无心他,我也希望他不要有其他心思。只是,我只是……”
她望着幽静夜色,望着笼在夜雾中的对面府邸,轻轻用扇子盖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暮晚摇幽声:“我就是很嫉妒那些可以让他无所顾忌待人好的人。
“我嫉妒言晓舟,怎么会运气这般好,有言尚这样的兄长?这样的兄长整日给她写信,问她吃的好不好,住的好不好,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喜欢的。这样的兄长天天记挂她,今日给她送布,明日给她寄零嘴儿。言晓舟说声不喜欢,她哥哥就再不寄了。
“他跟言晓舟整夜整夜地写信,都是没什么内涵的内容,然而他们就写的很开心。他跟自己妹妹讲故事,说长安风俗,又说待自己这边稳妥了,接妹妹过来住……他怎么对言晓舟那么好?”
春华轻声答:“因为那是他妹妹啊。”
暮晚摇:“为什么我不能是他妹妹呢?我一个大魏公主,我怎么没有这样对我好的哥哥呢?”
春华无言。
以前二皇子还活着的时候,待殿下也很好……但是二皇子死后,一切都变了。
先后也变了,皇帝也变了……丹阳公主身边的每个人,不是在利用她,就是在等着利用她。丹阳公主身边再没有什么纯粹的感情,所以暮晚摇才会羡慕言二郎身边的人吧。
春华为了安慰公主,违心道:“……也许言二郎只是沽名钓誉。”
暮晚摇:“然而他不对我沽名钓誉。”
她自嘲:“我是不是有些要求太高,有些过分?”
春华忍泪:“希望有人对自己好,这算什么过分?”
侍女跪在公主脚边,伤心落泪,心中实在怜惜公主。
总说皇帝是孤家寡人。
但是现在暮晚摇,和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放眼望去,都是敌人。偌大的长安城,暮晚摇不信任任何人。
春华替公主伤心半天后,擦干泪,心里下了一个决心。她心脏砰砰跳,握住公主的手,问:“那殿下到底想从言二郎身上得到什么?”
暮晚摇没听懂春华的话,垂眼看侍女:“什么意思?”
春华大着胆,第一次怂恿公主:“殿下如果只是想和言二郎上、上……床的话,倒也容易,给他下药就行。反正他现在就在咱们隔壁。”
暮晚摇一怔,她眼皮上掀,竟真的认真考虑了。
然后摇头:“也不只是睡觉。我还想要他一直待我好,他的脾性太好了,我希望我身边也有这么一个人。我贪恋他能那么对我。”
春华心中叫糟。
心想这可不是好现象。
殿下想要的,似乎开始多了起来……
春华道:“可是殿下又不会嫁他。”
暮晚摇嗯一声:“是啊。”
寂静夜色中,春华轻声:“这有些难办了。”
暮晚摇恹恹地重复一遍:“是啊。”
静了很久后,暮晚摇听到春华极轻的声音:“殿下……这不是好现象。长痛不如短痛,殿下不如试着断了吧。省得日后受伤。”
闭着眼的暮晚摇,睫毛轻轻颤抖。她的鼻息拂在盖在脸上的羽扇上,良久,春华都没有听到她说话。
春华轻轻一叹,起身时,终于听到沉默许久后,暮晚摇轻声:“我试试。”
春华目中一热,俯眼看向那蜷缩着身子、如婴儿一般窝在母亲怀中的公主殿下。暮晚摇闭着眼,背过身,背影纤细瘦弱。
已窥得情的一面,便因惧怕而后退,而放弃。
春华知道这很难……但是一个和过亲的公主,她确实没有太多任性的资本。
收放自如的感情,对暮晚摇才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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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确实是一个足够冷心冷肺的公主。
说着要试试,接下来数日,她就当真再没问过言二郎一句,没再坐在阁楼上,看着对面府邸一眼。
言尚日日要出门去弘文馆,暮晚摇也日日赴宴、日日去见大臣、见太子,同处一条巷,两人却硬是没有碰过面。
暮晚摇恢复成了之前那个不动任何感情的冷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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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候,下了雨,言尚出了弘文馆,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叹息。
长安多雨,但今日早上出门时天还是晴朗的,言尚忘了带伞,哪知道傍晚就开始下雨了?
弘文馆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连借把伞都难。言尚便立在廊下看雨,等着什么时候雨能小一些。
他等雨停的时候,望着天地间的大雨,不禁心魂出窍,想起了一些往事。
想到他和暮晚摇的几次缘分,都是大雨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