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在石靠着墙,手撑着旁边放花的架子,他低头随意摆弄了摆弄了墙角养着的腊梅花。
没有见过冬天这种黄色小花, 蒙在石兴味无比,随口回答:“只是以前与丹阳公主相交时,听公主随口提过这个人, 所以问问。”
他此言一出,言尚便知他撒谎。
蒙在石神色淡淡,但是显然蒙在石身后的乌蛮人没有练就他们大王那样说话不眨眼的本事。
乌蛮到底落后大魏文化很多很多,常年的游牧生活和战争,让他们的性格耿直粗鲁。他们没有大魏人那般聪明,而他们将大魏人这种聪明,称为“狡猾”“前后不一”。
所以蒙在石在前面撒谎,这些乌蛮人听到“言石生”的名字,就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然后又想起大王之前的叮嘱,努力收敛。
看到他们的神色,再结合蒙在石的表情……言尚大脑不停转,猜出如果没有其它缘故的话,应当是当初自己给暮晚摇的献策惹出来的麻烦。
言尚眸子微微闪了下。
他笑:“原来是这样,那我当不认识什么言石生了。”
说着,他抽掉了自己手里已经写完了册子,重新打开了一封崭新的尚未写字的册子,重新对照着蒙在石给出的“祝寿帖”开始翻译抄写。
蒙在石盯着言尚:“你方才不是说隐约听过么?”
言尚老闲自在地说着大魏官话:“郎君恐怕不懂我们大魏的习惯。依稀听过,与明确听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蒙在石身后的乌蛮人眼前开始转圈了:什么意思?这人又在说他们大魏那种文绉绉的成语了?
蒙在石就算懂一些大魏话,听这话也有点吃力。蒙在石却不在意,仍看着言尚:“言石生这种人物,我以为会很有名才是。”
言尚:“那郎君你便错了。我不知道你说的言石生是什么人物,但是显然他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郎君大可随意问长安中其他人,大家都会如我这般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蒙在石:“丹阳公主也不知道么?”
言尚微微抬目,片刻空间也不留:“那你当去问丹阳公主。郎君和丹阳公主有旧?”
蒙在石:“依稀有旧,我也不是很清楚。”
言尚:“看郎君架势,当是一位将军。丹阳公主若是和亲过,郎君竟然不认识么?”
蒙在石:“她和亲她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二人这般针锋相对,一句赶着一句。屋中站着的其他人都感觉到了那种紧绷的试探的氛围,感受到了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迫感。
屋中的乌蛮人各个站得更直,而一个大魏官员走到门口本要推门而入,听到厢房中的动静,又默默退了出去,不加入这场争论。
而言尚和蒙在石对视间,言尚手下的笔不停,仍在书写;蒙在石闲闲地赏着墙角的腊梅花,似乎对花欣赏十分。
言尚停了笔,刚将笔搭在笔山上,起身要将写好的帖子拿出去,就有一个乌蛮人加入了言尚和蒙在石这场无声息的战争中:“站住!”
大喝声是对着起身的言尚。
蒙在石都好奇地看过来,看那个乌蛮人是发现了什么,这么对大魏官员说话。
那个乌蛮人大步跨步,走向言尚。
气势汹汹,一副要杀伐的样子。
一路进长安,多少大魏百姓看到乌蛮人这种架势,都吓得躲开。这个乌蛮人有心用这种套路吓这个大魏官员,却见言尚面不改色,淡然而望。
屋外,已经有其他鸿胪寺的官员悄悄观望里面的情况,此时不禁笑了——
言二可是当场诛杀郑氏家主的人。这种心思果断之人,岂会被乌蛮人的刀枪吓到?
那个乌蛮人没有吓到言尚,有点诧异地看言尚一眼。但这个显然不是他要做的事。他走到言尚方才所坐的案前,一把将言尚第一次写好的册子拿起来翻看。
言尚保持客气笑容,还作出恰当的讶然:“郎君这是做什么?”
乌蛮人迅速看完第一本册子,见册子上的字迹沉稳古拙,漂亮十分,且一笔写到结尾,一点儿污痕都没有。这本已经写得十分完美,那个大魏官员为什么要丢开这本,重新写一本?
乌蛮人又到言尚身边,索要言尚要交上去的、他写的第二本册子。
言尚微笑:“看来郎君是想指控我什么了。那郎君要做好准备,这是大魏地盘,指认一个大魏官员有错,哪怕是我这样小品阶的官员,要告我,得先三十杖。郎君在我大魏地盘,既不是御史大夫那类的纠察官,就要照我大魏的规矩行事了。”
那个乌蛮人错愕:“我们是乌蛮人!”
言尚微笑:“这是大魏国都长安。”
乌蛮人:“我们是客。”
言尚:“客随主便。”
乌蛮人怒极:“你、你……”
言尚扬了扬自己手中的册子:“你还确定要看么?”
话说到这里,屋中气氛显然僵持。挑事的乌蛮人做不了主,回头看向仍在抱臂赏花的蒙在石。言尚眼睛微微一顿,心想这个人地位很高啊。
蒙在石诧异地看着他们争执两方笑:“看我干什么?我也做不了主啊。”
他望一眼那个挑事的乌蛮人,话中虽带笑,却有一丝冷酷的威胁之意。
那个乌蛮人一个哆嗦,面向言尚时神色已重新变得强硬,用乌蛮话叽里咕噜道:“我断定你手中的册子一定有问题!我一定要看!如果你没错,我出去就领三十杖。”
言尚寸土必争:“先领三十杖,我再让你们看。”
乌蛮人:“妈的你玩老子吧……”
他大怒着要过去打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大魏官员,对方淡声:“殴打大魏官员,这次大典,就没有乌蛮存在的必要了。”
蒙在石在后:“克里鲁!”
那是那个乌蛮人的名字。
叫克里鲁的乌蛮人脸色青紫交加,变来变去,终是一扭头,沉着脸出了厢房,先去领棍杖了。
一时间,厢房中都听到外面“笃笃”的木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鸿胪寺已经变得十分热闹。
鸿胪寺卿都出来,站在了大堂前,惊恐而僵硬地看着院中那挨打的乌蛮人。
大魏这边的小吏旁边还带着会说乌蛮话的从西市召来的胡人,一同劝说对方不用如此,伤了双方和气。那个克里鲁脸色发紫,大声道:“我心甘情愿领你们的三十杖!是我自愿的!”
劝不动,只能大刑伺候。
鸿胪寺卿听着下属的报告,鸿胪寺卿叹道:“言二郎……依稀又见当初他一箭杀了郑氏家主的风采啊。”
鸿胪寺卿脸色发白,想到如果乌蛮人在这次大典中出了人命,他头一阵阵发晕。
他只能苦笑:“不愧是名满长安的言素臣。”
旁边一个掌客哆哆嗦嗦地问:“我们要插手么?”
鸿胪寺卿望天:“不必插手。反正言素臣不是我们鸿胪寺的正式官员……”
鸿胪寺卿狡猾道:“言素臣的编制在中书省,乌蛮这里真出了什么错,让中枢自己问罪中书省去。刘相公不是言素臣的老师么?有这么个学生,刘相公得头痛死吧。”
下方人连连点头,听言素臣的行为不用他们鸿胪寺自己负责,所有人就安心看戏了。
而厢房中,一瘸一拐的克里鲁回来,他黑着脸向言尚伸手。言尚对他一笑,便将自己准备交上去给朝廷中枢的册子递给了对方。
克里鲁呼吸一下子重了。他着急地翻阅着——如果这个册子没问题,那他就白挨打了,还闹出一场笑话。
回头大王也一定会罚他!说不定会杀了他!
翻阅册子时,纸页哗哗作响。克里鲁的眼睛突然亮了,拿着两本不同的册子回头报告蒙在石:“大、大哥!这两本册子确实不一样!那个大魏官员后来要交上去的这本,变得厚了很多,字多了很多,和之前他准备交上去的不一样。”
克里鲁呼吸沉重,却兴奋大声:“他一定在中间做了手脚!欺负我们看不懂大魏文字,在皇帝面前给我们上眼色。”
言尚叹笑:“郎君,我且再提醒你一次,平白污蔑我,是又要杖打的。”
克里鲁脸色猛地一变。
想到刚才货真价实的杖打,他屁股到现在还一阵疼。
但是将册子交给蒙在石看,克里鲁到底很坚定了:“我们乌蛮人,从小马背上长大,和你们娇弱的大魏人怎么能一样!我怎么会怕杖打!”
蒙在石不理会下属的聒噪,低头翻看两本册子。他虽然跟着暮晚摇学了一些大魏话,也学了一点简单的大魏文字。蒙在石能够看懂简单的大魏文字,但是显然言尚书写的这些文字……十个字里,有九个蒙在石都不认识。
文人墨客的笔法,丰富的辞藻和刻意为之的修饰……是直肠子的乌蛮人永远弄不懂的。
何况言尚已经是大魏文人中少有的缺少文采的人。若是韦树在此,或者哪怕冯献遇、刘文吉在此,他们能写出的篇章,会完全将乌蛮人绕晕。
而哪怕现在是一个言尚,看到第二本册子比第一本册子多出了起码三页字,蒙在石也眯了眼,觉得不同寻常。
蒙在石看向言尚:“你认么?”
言尚:“那要看郎君你如何决策了。”
二人对望。
蒙在石微微一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你的风采气度……让我一见如故,你当是不会错什么。”
言尚微笑。
听对方果然话音一转:“……然而我们乌蛮人初来贵地,千里迢迢来朝拜大魏皇帝,十分不易,不容期间出任何差错。哪怕对不住你,我也是要验一验的。”
言尚作出“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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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胪寺接待乌蛮人的时候,消息终于传入了宫中,安排宫宴的事宜和礼数上,要把乌蛮人加进去。
不光如此,鸿胪寺还带来一个消息,说乌蛮王亲自来朝拜,显然对大魏敬重十分。他们要花十万倍的精力好好招待,不能让乌蛮人寒心。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暮晚摇刚刚从老皇帝的寝宫中出来,她身后破天荒地跟随着她的四姐,玉阳公主。
内宦在暮晚摇耳边报告消息,看丹阳公主面色不变,才放下心。
暮晚摇颔首:“我知道了。”
她袖中的手捏紧,冷意绕心:……乌蛮王亲自来!
是蒙在石吧!
他果然不放过她!
内宦将一本乌蛮朝见的册子交给丹阳公主,请丹阳公主过目,这才缓缓退下。
而在暮晚摇身后,玉阳公主已经盯着自己六妹的纤纤背影看了许久。
玉阳公主纠结,最近因为贵妃被禁足、大典大宴操办事宜落到暮晚摇头上的事,自己母妃和三哥都不高兴。且最近朝堂上,和暮晚摇交好的那些大臣也让三哥疲于应对。
三哥如今也想插手大典之事。所以秦王希望能够暂时和暮晚摇和解,让自己的亲妹妹玉阳公主来当说客。
玉阳公主声音柔柔地唤了一声:“六妹。”
暮晚摇偏了一下头,疑问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