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束行双目熬得通红,他放下了手中剑。
哑声:“是我杀的益州刺史。”
言尚颔首:“你来刺杀我,我便想到那个游侠是你了。只是朝廷正在捉拿你,你竟然不逃,还敢返回长安,冒死来杀我。敢问我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让你这般恨之入骨?”
韩束行:“山上的那些弟兄,七十二人,你全都见过的。你说过救他们,让他们恢复良籍。但是他们全死了。”
言尚表情变得空白,脸上那礼貌的、客套的笑意顿时消失。
他怔怔地看着韩束行,看韩束行蓦地扔了剑,颓然地坐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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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舍静谧,外头飞雪。
言尚坐在炉火边,听韩束行说起他这一行——
“……我去挑战那些山贼,为兄弟们报仇。我要杀最后一个人时,大概是那人怕死,告诉我,说是官府下的令,要把那些恢复良籍的兄弟全杀了。他们是和官府做的生意。
“我说不可能,益州刺史被抓进京,益州所有官员的行动都被监视,怎么敢下令?那个山贼却说,是益州新派去的朝廷官员和他们做的交易。
“言二郎,你前脚刚走,接替你的官员,就下令屠杀。你们前面才承诺不将恢复良籍的百姓当山贼,你们下一刻就这么杀人。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决定不给我们活路,为什么中间要装模作样,要给他们恢复良籍?只是为了成就你的名声么?”
言尚脸微微白。
他放在案上的手肘轻轻颤抖。
他问:“是哪位官员下的令,你可知道?”
韩束行反问:“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所有人吗?不是你们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么?你们串通好了,你们根本不相信那些曾经当过山贼的人恢复良民身份后,会老实,会听话。
“你们不是一直是这样么?从来拿大话骗我们,从来答应得很好。可是你们说出的话,你们自己都不信吧?你们这些当官的……把我们看成是什么?是一串数字么?是你们政绩上的一笔么?”
韩束行红着眼:“你们是在剿山贼吧?你们是正义的吧?”
言尚大脑混乱,他艰难地解释:“韩束行,其中和你想的不一样。我不清楚这件事……我若是知道,我一定不会离开益州……我若是知道……这件事,没有上报朝廷……我、我……应是长安这边的内斗,你要知道,官员和官员不是一个人,我们的命令各不相同,其中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下的令……”
韩束行说:“我不懂你们这些。你的意思是,长安一些官员和你的想法不一样,你要救人,他们想杀人。你们的内斗,牺牲了我们?”
言尚一句话说不出来。
韩束行苦笑。
他坐在地上,静了很长时间。他盯着那燃烧的火烛,喃喃自语:“其实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是好人。如果你一开始就要杀我们,中间何必惺惺作态。可是我依然怪你,为什么要给人希望。如果不是你说可以恢复良籍,他们怎么会下山?
“他们是信了你,是信了我,才下山的。是错信了我,错信了你,才被杀的。
“我颠沛流离多年,从乌蛮到大魏,乌蛮不把我当作同族人,大魏也把我视为异类。我被你们弄成奴隶,在你们的市上卖来卖去。没有人相信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算哪族人。
“我在长安找不到归宿。可是我在你们大魏待得越久,我学习了你们的文化,我越是想要一个归宿。乌蛮人质问我为什么帮你们大魏,而我不管做了什么,你们大魏人也不会相信一个异族人。我越是懂你们的文化,我越是得不到认同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是乌蛮人,也不是大魏人。我到底算什么?”
他的目中隐有泪意,闪着微光。
韩束行低声:“当日你放我走,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一个没有归宿没有根的人,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直到我遇到了那些兄弟们……他们需要我的帮忙,依赖我的帮助。他们称我为二当家,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他抬目看言尚,惨笑。
道:“二郎,你成全了我,又毁了我。”
言尚色变,蓦地站起,他蹲了下来,握住了韩束行的肩。他盯着这个憔悴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看到对方眼中空洞的血丝,好像通过对方的眼睛,看到那七十二条人命。
每个人都盯着他,每个人都在质问他为什么。
言尚忍着心中巨大痛意和恨意,低声:“是我错了……你且信我一次,你且看着,我不会让人这么白死的。”
韩束行看着他,忽然伏地恸哭。高大的男人缩着肩,抖着手,哭声沙哑无望。人命填在其中如同天壑,谁能轻易绕过?
烛火在窗上轻轻摇晃,突兀地爆了一下,再次幽幽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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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言尚将韩束行安顿好,藏在府中。他叮嘱云书定时送吃送喝,不要让人查到朝廷命犯躲到了他们这里。
次日冒着雪,言尚出了门。
本应去户部办公,但是言尚在尚书省前立了很久,迟迟不想进去。他转身离开,去中书省。他心有疑问的时候,想去见一见自己的老师,向老师请教。
言尚被领去内舍的时候,刘相公并不得空闲。每日来见宰相、向宰相问事的官员太多,哪怕作为刘相公的学生,言尚也需要排队。
刘相公正在将一本折子砸在一个官员的脑壳上,中气十足地大骂:“见小利而忘命,做大事而惜身!你怎么做事的?给我回去面壁思过,接下来半年,不用来中书省报告了!”
那个官员被训得如同孙子般,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言尚怔然,听着刘相公教导旁人。
见小利而忘命。
做大事而惜身。
这用来说他,又何错之有?
既然要做大事,为何要惜身?
既然心中已有决断,为何还犹豫为难?岂因小我弃大家,岂因私情废大局?
言尚默默站了半天,忽地转身掀开门帘,向外走去。他已不用再问老师,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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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利不能让他忘命!
但大事不可让他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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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相公喝口茶,听到小官吏说言二郎来过,又走了。刘相公愕了一下,叹口气,也没多问。
旁边的一相公说:“你学生最近很难,大约是来向你讨教的。你不多管管?”
刘相公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一杯热酒,随口道:“他的路,总是要他自己走。”
那相公笑问:“不怕惹出天大祸来?”
刘相公转头,望着天下飞雪。
将手中酒樽一饮而尽,他豪声:“少年才俊,岂能怕惹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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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回去后,就先去北里,问起春娘:“你和张十一郎如何了?”
春娘连忙:“十一郎果真如郎君所料,追慕妾身。妾身正与他周旋……”
言尚打断:“不用周旋了。听我的吩咐,如此行事……”
他如此这般交代一通,出了北里,又让小厮去请秦王殿下吃酒,然后又让云书备马,说要去找暮晚摇出城。
一切节奏开始变快,一切阴霾开始后退。天上的雪卷上言尚的衣袍,冷冽寂静,映着年轻郎君清秀面容。
备好马,云书小跑着跟随言尚,见到郎君侧脸沉静,他不禁心有怯意,小声:“郎君,难道你要出手了?不是说、不是说郎君没有证据,不可能拉得下户部那些大官么?”
言尚沉声:“我是没有证据。但我不是没有法子。
“我不过是犹豫,不过是被私情所误……”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凝望着天地大雪,轻声:“而今,我才知道自己错了。纵我身死其中,也不能放任不管。
“七十二条人命……其实不止七十二条。天下百姓,需要一个人逆流而上,为他们讨个公道。我只恨自己醒悟得太迟。”
云书:“那殿下……”
言尚闭目轻声:“……算我反悔,算我对不起她。
“……然我不悔!”
第114章
云书说言尚没有证据。
但言尚其实不需要证据。
能打压一党的,唯有他的政敌。
而太子的政敌, 正是秦王。
秦王殿下因年初关禁闭一事休养了许久, 如今正琢磨着从哪里找事, 好让朝堂知道自己并没有败、自己重新回来了。十月以来, 因为刑部查罗修之死的缘故,秦王和言尚打交道比以前多了许多。
所以这一次言尚约秦王在北里见面, 秦王欣然赴约。
之后便是针对太子的打压。
秦王诧异,却乐见其成,坐看言尚和太子势力决裂。言尚此计若能削弱太子势力,秦王为什么会不帮言尚?
便是怀着这样看热闹的心态,青天白日,秦王坐在北里一处酒肆吃茶。他对面坐着的, 是刑部侍郎。而这个酒肆暗处多多少少站着、藏着的, 都是刑部的办案官吏。
众人凝神以待, 等着秦王的下令。
秦王等得颇不耐烦时,突然听到了男女在下面纠缠不清的吵嚷声。微微掀开竹帘, 秦王和刑部侍郎看去, 见正是言尚安排的那个唤作春娘的名妓,和那个户部一郎中家中的张十一郎正在纠缠。
张十一郎回了长安后, 多次为春娘一掷千金,成为了春娘的入幕之宾。
然而时隔一年,春娘已不是去年张十一郎认识的那个寻常青妓。如今春娘能弹会唱,诗作更是一日千里,多次被长安士人请去宴席上做“都知”。大魏对青楼女子作诗技能的要求, 已到一种十分夸张的地步。
春娘凭着才华在宴上地位节节升高,在北里的话语权,自然也非素日可比。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春娘的入幕之宾,不是只有张十一郎一人。且春娘对张十一郎若即若离,并不让张十一郎得到自己。而今这两人站在楼梯上,便是为一男子在吵。
而那个被他们争吵的男子,站在春娘另一侧,抓着春娘的手腕。
张十一郎喝了酒,酒劲上脸,抓着春娘的另一只手腕时,火气也比平时大:“你爽我约爽了多少次?你不过是一个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大才女,这般不给老子面子?今天这酒宴,你必须跟我走!”
春娘为难。
她另一侧的郎君就趁机道:“郎君,怎可如此唐突佳人?春娘,你收了我的缠头,得和我走才是。”
春娘就蹙着眉,抱歉地看张十一郎:“郎君,我已和人约好……”
张十一郎受不了:“每次都这样!你必须跟我走!”
他初时克制着,因他之前毕竟因为在北里放肆的缘故,被他阿父送出长安躲祸,这一次好不容易回来,阿父的官职也恢复如初,他当然不敢像以前那般胡来。可是这一次,他不愿胡来,有人却非诱着他胡来。
春娘捂脸嘤嘤哭泣,另一边的郎君火冒三丈,来推张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