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跟随了沐扶苍两辈子,每一世的每一刻,她都不曾后悔过自己的顺从——除了回忆起这一天时。
一张浅绛印花撒金的请帖和一团皱巴巴的纸条并排放在桌子上,碧珠拿手指点点请帖,又戳戳烂纸条,向提笔疾书的沐扶苍道:“小姐,梁府的宴会和老庙约见的时辰撞一起了,咱们准备先见哪个?”
“翠榴,叫阿余把这封信加急送给末云城凌掌柜,切记,当面交到他手上,阅后即焚。”沐扶苍吹干墨迹,安排完急信,才慢悠悠走到桌前,抬手展开老庙送来的消息。
“咦,姚三春要与我见面?”沐扶苍顺手将情报架在蜡烛上,让小小的火苗吞噬尽整张纸条。
“小姐?哎,要烧到手了。”碧珠一巴掌把沐扶苍拈在指尖的火团拍掉。
沐扶苍把手指浸在冷茶里,又走了一会神,才苦笑道:“我知道能绊倒姚三春的势力绝不好惹,可我,实在是,不能不在意啊……”
“紫山不在,就让钟大钟二陪我走一趟,你留在家里,该做决定时就做决定,不方便出头的地方就指挥管家和黎掌柜去,千万别拘泥于身份。”
碧珠找到药膏给沐扶苍涂抹伤口,忍不住皱眉道:“小姐,姚三春带来的麻烦真这么可怕吗?咱们躲开他吧,反正只要老老实实地开着店铺,谁还能特地和皇上御封的县主过不去?”
沐扶苍拿另一只手倒茶,端着茶盏道:“姚三春不是梁康沐氏那种愚人,他执意要见我,连责打女儿的苦肉计都用上,说明他有十足把握说服我与他合作。怎样说服我呢?证明我和他陷入一样的巨大危机里就可以了。”
“知道有危险,那小姐更不可以去见他了。”碧珠一边絮叨,一边洗净手,翻找沐扶苍方便外出的衣裙。
对于沐扶苍的很多做法,碧珠并不赞同——太冒险了,如果说沐扶苍当年离开梁府是仗着有忠心的黎见深与爱护她的贺夫人支持,等到她单枪匹马去逼退乌停时,那彻底是胆大妄为,拿命去赌。
碧珠知道这样大大的不对,但她的劝说从来没有奏效过,最后都会以战战兢兢完成沐扶苍计划而告终,大多数情况下她甚至反被沐扶苍说服。碧珠逐渐习惯了沐扶苍的激进与胜利,她的反对只是嘴上说说,没有真正在行动上有所表示。
沐扶苍决定奔赴老庙从中牵线,姚三春发出的约会,而那张精致的请帖静静躺在桌子上,没有得到沐扶苍一刹那的注目。
天刚明亮,沐扶苍就出门了,比老庙的安排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可是直到街上炊烟升起,家家户户准备晚饭时,她也没有回来。
碧珠已经逐渐知晓了老庙的营生,他们神秘且危险,好在信誉一向良好,与沐家几年合作下来,更是一点乱子也没出,沐扶苍迟迟未归,碧珠并不觉得担心。
刚浏览过紫山红池从南方传来的信件,正点上蜡烛准备继续翻看西北送来的账本,翠榴推门进来,喊碧珠去院子里,说小姐回府,带来一个新丫鬟,要大家认识一下。
“新丫鬟?不是哪里来的小姐?”碧珠放下账本,诧异道。沐家虽然不苛待下人,但身份有别,更不可能做到众生平等,新来一个丫鬟,何必兴师动众地召集她们,难道又是一个“洪烁”“容香”不成?
碧珠和翠榴急急忙忙跑到院中,看见沐扶苍和一个生面孔并排站在台阶上,下面齐刷刷恭候着郑管家和元宝银块琥珀等等府中有头面的大丫鬟。
生面庞最多十八九岁,中等身材,绿衣白裙,五官端正,无甚缺陷,也无一丝出众之处,叫人过目即忘。
她立在沐扶苍身边,俯视着沐家人,目中不仅没有初来乍到的怯弱,甚至没有奴婢该有的谦卑之意。
碧珠心里突地一跳,和翠榴悄悄对视一眼,看见彼此都有些不安。
“她叫叶儿,是我从梁府带来的丫鬟,梁夫人亲赐予我的丫鬟,你们莫瞧她生疏就欺辱她,都友善着些。翠榴,你一会领叶儿熟悉下府中情况。”
沐扶苍讲完,不光是碧珠翠榴,就连元宝她们都觉得吃惊,郑管家倒是神色不变,带领众人行礼应声。
等丫鬟们散尽,翠榴领着叶儿离开,碧珠急不可耐一把拉住沐扶苍,压低声音道:“小姐,叶儿是谁?她才不会是梁刘氏送的丫鬟,你白天究竟去哪了?”
“回屋再谈。”沐扶苍刚说完,碧珠拽着沐扶苍一溜跑回房间,“咣叽”关上门,双手叉腰,叫道:“快说清楚!”
在外人看来,沐扶苍与梁家的关系原本极好,后来因为沐扶苍与梁大少爷的儿女私情惹怒了梁夫人,两家产生龃龉,等沐扶苍重回京城,双方和好如初,尤其是梁康成婚后,矛盾自然消解,亲情恢复如初。
但对于沐家上下,包括府外的心腹伙计,都清楚沐扶苍和梁家从来没有过、将来也不可能“亲如一家”,就算梁刘氏真要送丫鬟,也只会送个“祸端”来。
“叶儿原是在姚家监视姚三春的人之一,可能还是他们间的一个小头目。”
碧珠瞪大眼睛,还没激动地追问出声,沐扶苍又讲了一句叫她几乎跳起来的话:“姚三春死了。”
“死,死了?”碧珠声音都快变调了。
“嗯,就像‘毛铁正’一样。”沐扶苍言简意赅道。
沐扶苍话中的毛铁正不是说那个无声无息惨死多年的倒霉鬼,而是代指凶兽易容顶替毛铁正,借用他身份家世的事件,碧珠心领神会,却觉得后背发冷,更加可怕:“难道约见小姐的是假姚三春,一切都是场阴谋?”
沐扶苍苦涩道:“不错,是场阴谋,但约我的人,是真正的姚三春,我在预约地方看见他了……”
“他的,尸体。”
沐扶苍坐在约定地点附近的小酒楼里慢慢嚼着着热腾腾的鱼肉包子,等钟一钟二巡视一圈,确定外围无异常情况后,她才擦净嘴角,把铜钱递给小二,带他们按老庙提供路线,拐进一座小院。
刚要推开门,钟二突然道:“有血气!”
只怕最不好的预想要成真了,沐扶苍抿着唇,抬脚踹开大门。
门扇重重打开,朝阳射进屋里,连空气中的尘埃都照得纤毫毕现,让门外人清清楚楚看见血腥气的来源。
正对门口的圈椅上,坐着一具无头男尸。
他的头滚在男尸脚边,一双怒睁的眼正好与沐扶苍对视。
那是姚三春的头,和他的身体。
“中计了!”这是沐扶苍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很自然地紧跟着浮在心头:“现在离开来得及吗?”
她很快知道来不及了,尸体后面的隔扇里响起走动的声音,一个算是年轻的女人托着茶盘绕出来,挑着眉毛向她打招呼道:“呦,长安县主来得真早啊。”
女人说着“县主”,语气里全无恭敬的意思,沐扶苍听起来倒觉出一丝嘲讽。
她端着茶要靠近沐扶苍,钟一钟二“嚯”地拔出怀中匕首,护在沐扶苍身前。
女人把茶盘放在旁边的小茶几上,身子一歪,随意地坐在茶几旁的椅子里,翘起腿,装模作样地拍拍胸脯:“唉,叶儿手无缚鸡之力,两位哥哥别吓我。”
这个自称“叶儿”的女人,斜瞄着沐扶苍,拖长声音道:“你是个聪明人,之前不懂,这会功夫,也该把事情都想通了吧。请坐,我们慢慢谈吧。这里就我一个人,据说前年县主孤身劝退狄军,今日我效仿一二,独自来劝劝县主。”
沐扶苍点点头,坐在叶儿对面,她没有发现自己踏入陷阱后的羞怒,带着面对客人的笑容镇定道:“是要好好商谈一下,毕竟要是一赌气,扭头就走,过不了半个时辰,我谋杀姚三春的消息就要传遍京城了。”
“啪啪!”叶儿拿指尖鼓掌,欣慰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那个姚琴可是烦死我了。”
果然她就是“主人”安排在姚家的钉子,逼得姚三春要借助姚琴和老庙向沐扶苍传递信息的人。
沐扶苍在末云城狠狠坏了“主人”的好事,“叛徒”姚三春又要找她共谋,主人却没有直接报复,而是布局拿她把柄,让手下与她交谈,明显想要用她代替姚三春,替他敛财做事……
“可是,他的下场,让我怎么放心与你们合作。”
沐扶苍与叶儿之间的过道尽头,滚落着死不瞑目的姚三春头颅。
叶儿大声叹息:“唉,这就要怪县主了,之前五色深得主人信任,他们商行能发展迅速,全靠主人在背后支持,没想县主突然冒出头,把五色的生意全砸烂了,凶兽们也死伤殆尽,这个傻瓜居然就要把烂摊子一撇,不肯负责任,还妄想把主人的秘密传播出去。”
叶儿身体前倾,手支在膝盖上,认认真真地问沐扶苍:“换了县主遇见这种不听话的手下,你能忍他吗?”
“县主放心,主人是世间上最好的主人,只要你肯加入我们,不学姚三春自作主张,将来有意想不到的好处等着你,何止一个小小的县主之位?”
“我就被她‘说服’了,并把她带回来。什么梁刘氏所赠,是我提出的建议,”沐扶苍笑笑:“突然冒出一个深得器重的丫鬟,总要有个托词吧,我试着一提,她同意了。”
碧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着急,含着眼泪正盯着沐扶苍愣神时,房门打开,叶儿不等沐扶苍同意,撩开门帘,直接大步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