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看着宫里来来往往缟素的装束仿佛回到了父皇驾崩的时候,也是这样,连绵的阴雨,还有凄然的哭啼,有多少是为了父皇,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他翻了翻大鸿胪上书的第五道奏章,还是关于安抚秦国的事情。毕竟李源当初那一场战争耗费国库,用秦国牵制楚国和大夏,不是两全其美吗?
李泓把玩着手里刚刚做好的又一支木簪子,在朝堂上随意地询问:“除了安抚,你们还有谁有不同的看法?”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李泓语气平静地说:“如果之前大将军乔淞在,恐怕会和朕的想法一样。”
大臣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在揣摩新帝的意思。李泓往龙翼上一靠,看着众人忽然说道:“朕心悦皇后久矣,想要让乔氏小姐继续留在未央宫做朕的皇后。不知道众爱卿有什么看法?”
此言一出,群臣激动纷纷说道:“皇上,先帝崩逝,可是皇上现在就要迎娶先皇后,这可是大不敬啊……”
“皇上,这会让天下人耻笑咱们有违伦常,必会遭人唾骂!”
李泓却依旧面无表情,听到最后反而扬起唇角,慢条斯理地开口:“那,朕就这么闲着,不若对秦国兴兵?”
众人又大惊失色,连连劝阻。最后仍是不欢而散。只是自此之后,李泓多次提起要让月宜做自己的皇后,老宗正两相权衡最后也默认了。大臣们心想,迎娶先帝的皇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况且那只是兄嫂,还不是父亲的妃嫔。这要是放在一些少数民族习俗里实在不是大事,总比兴兵打仗好得多。
连绵的阴雨终于散去,摘星台下的青铜柱子也生了一层铜锈。李泓绕着那根铜柱子转了个圈儿问道:“这东西用过几次?”
小庄子赔笑道:“奴才不清楚,奴才当时没资格跟着先帝来这里。”
李泓“哦”了一声,又问:“朕在封地听说乔淞将军和乔老先生被诛杀,先帝用了什么刑法?”
小庄子面色一变,只得低声说:“这个……奴才只听说是酷刑,但到底是什么真的不知道。当时大司徒和大将军奉旨入宫,不一会儿就说人没了,连尸首都看不到。”他环视了一圈又道:“这里只有先帝或者先帝指定的人来过,其他人不得进入。”
“皇后来过吗?”
小庄子未曾回答,就听到未央宫有婢女过来禀报说:“皇上,皇后听闻乔老夫人昏迷不醒想要回府去探望。”
李泓连忙说:“朕和皇后一起去。”
未央宫内,月宜一见到李泓立刻道:“乔府来人通报说我娘已经昏迷一日了,我得回去看看。”
“你别急,我同你一起,叫上还生堂的太医们。”李泓不停地安抚月宜,可是月宜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直念叨着家人的名字,也听不进去李泓的话。李泓握住她颤抖的手轻声说:“月宜,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月宜缓缓的回眸,望向他,眼底尽是悲痛:“我的家人都要走了……我要怎么办?”
“不会的,乔老夫人会没事的,再说,你还有我。”李泓急急地开口。
月宜闭了闭眼,依偎在他肩上默默不言。
前段时间说乔老夫人好了,其实也算是回光返照,这叁年,女儿在深宫备受折磨,儿子和丈夫双双被杀,曾经烈火烹油一般的乔府早就门可罗雀。月宜坐在床边殷殷垂泪:“娘,是月宜,您看一看我,女儿很想你……”
太医在旁诊治却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月宜恳求道:“求求您,太医,您想想法子,我求求您了……”她说着就要跪下,太医吓了一跳连忙搀扶住月宜,李泓也走过来扶起月宜沉声说:“月宜,有些事不能勉强。”
月宜却痛苦地道:“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失去我娘……”她伏在床前嚎啕大哭,肝肠寸断。李泓就这么默默地陪伴着月宜,后来,也不知多久,老夫人昏迷中呢喃着“淞儿”“月宜”,月宜赶紧抹去眼泪说着:“娘,我在这里……”
可惜老夫人已经听不见了,声音渐次变弱,片刻,人已经没了呼吸。
月宜抱住娘亲泪如雨下,她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亲人都没有了。
从父亲和大哥被杀的那一日,她活着的意义就变成了等待,等待娘亲可以有一日沐恩来与自己见一面,等待哪日李泓入京朝圣,她可以远远地看到李泓的身影。她一直低低喊着“娘”,李泓从她身后扶住她的肩膀不知道要如何去宽慰她。
月宜哭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她又开始神志不清,一直吵着闹着要芳润陪她,李泓但凡靠近一点她都会崩溃地喊叫。
芳润陪着她说:“娘娘,没事了,咱们现在也不是在宫里,您别怕。”月宜蜷缩在她怀中,眼神涣散,自言自语地道:“不要看,我不想看……”
李泓心中焦急,却也只能退了出去不要再打扰到她。
小庄子看着李泓面色阴沉战战兢兢地说:“皇上还是去歇着吧……”
“朕和先帝很像吗?”李泓忽然扭过头问了一句。
小庄子心里七上八下,小心翼翼地揣摩着:“皇上龙章凤姿,先帝和皇帝是兄弟,眉眼之间可能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李泓随手拿过一面铜镜看了看,其实他不觉得自己和李源相像,李源生得像太后,而他则更像父皇,后来在西山行宫被熊瞎子破了相,他和李源就更不像了。但是毕竟他们是兄弟,也许月宜看到他就会想起李源。
李泓本来不想去过问从前的事情,因为前尘事尽,他如果反复追问只会最后让月宜再次陷入痛苦。月宜睡了之后,他把芳润叫来问道:“皇后怎么样了?”
“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喝了太医的安神汤,已经睡了。”
“先帝到底如何惊吓到了皇后?”
芳润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开口:“当时大将军和大司徒被先帝处决,先帝逼迫皇后亲眼看着,皇后从那之后就……”
“是在摘星台吗?”李泓的手紧紧攥住扶手,手背青筋暴露。
芳润无奈地点了点头。李泓低着头,忽然惨笑一声,芳润又说:“入宫半年之后,皇后娘娘喝了一个太后宫里婢女送来的宁神汤,生了一场大病,也落下病根了。”
“是什么”
芳润摇摇头艰涩地说:“娘娘不能再有孩子了。”
婢女一字一句地讲述着月宜这些年的遭遇,李源没有侵犯过月宜,却也从来没将她看作一个人。李源这一生最恨被人牵制,乔淞的军功成为李源猜忌和忌惮的靶子,初登基,他还需要乔家在军事上的辅佐,可是待他坐定了江山,乔家就变成了眼中钉。他变态嗜血的性格让月宜亲眼看着父兄在炮烙台上丧生,又亲眼看着李源弄来的鳄鱼吞噬父兄的遗体。然后他放纵宫里的女人欺辱他,又将她所珍贵的李泓送予她的东西轻蔑地扔给别人。
李泓记得芳润还说:“先帝经常一大清早过来,告诉皇后,皇上要入京觐见,到时候带着娘娘去见皇上,娘娘就开始梳妆打扮,从天亮等到天黑,皇帝才姗姗而来,捧腹大笑,肆意嘲讽皇后,说她蠢得像猪,什么话都相信。到了后来,皇后就越来越萎靡,如惊弓之鸟,先帝只要一踏入未央宫,她就瑟瑟发抖。”
李泓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李家欠了月宜这么多,他怎么来还?他成了皇帝,可实际上能带给月宜什么?不过就是个名号罢了,月宜不稀罕。那他还有什么呢?他有什么脸面却面对月宜?
李泓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与狼狈。可他还是自私地坐在床边守望着心上人。他回忆起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从小时候在国子学读书,再到后来两情相悦,然后还有霁洲你侬我侬的时光,最后凝聚在叁年后初见的萧索和怅然。她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于他们帝王家,可她从来没有怨过自己。
他握住她的手低低地开口:“月宜,你不该进宫。如果你没有进宫就不会认得我,这样你就可以找一个与你门当户对的男人,你们会过得很舒心,你们也许还会有几个很可爱的孩子,和你一起玩儿……”他哽咽着,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月宜眉头稍稍动了一下,李泓赶紧小心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柔声唤着她的名字:“月宜?”
她勉力睁开眼,看到李泓,然后费力地伸出手摸了摸李泓冒出青痕的下巴:“我听到了,仲清,我怎么会怨你,我也不后悔入宫,遇到你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李泓轻轻摇了摇头悲痛地说:“是我让你遭了这些罪……”
月宜将他的手拿来贴在自己的颊边,他的手很凉,也许是因为害怕和愧疚,月宜为他温暖着轻轻地说:“娘亲也去世了,我的身边只有你,你也要离开我吗?”
“不会,可是大哥做的那些事我没有脸面对你……”
月宜想起来叁年前海棠花树下的最后相见,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落下泪,伤心欲绝的少年死死抱住自己。现在他的神色与当初酷似,月宜心里一痛,想坐起身,李泓却拦住她,而是躺到她身边。月宜侧过身靠在他肩头,温婉地说:“那你以后好好待我,弥补我好吗?”
他将她抱在怀里说:“月宜……”
月宜又道:“你会嫌弃我没有孩子吗?”
“不会。”李泓急急地说。
月宜轻轻推开他一些温然一笑:“那你会嫌弃我听不到了吗?”
他又摇头。
月宜恬静地笑:“你还爱我吗?”
“爱你。永远都爱你。”他诚恳地表白。
月宜重新靠在他怀里软软地说:“我也好爱你。这叁年,我一直等着你。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不求别的,能再见你一面,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她一边说一边哭,揪住他的衣襟惶惶然地开口:“我不要什么地位,也不要什么名望,我只要你。”
“嗯。”李泓应声,亲吻着她的双唇。
两颗受伤的心温暖彼此。
乔老夫人的葬礼简单却庄重,月宜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病逝了。她知道娘亲撑着一口气无非就是记挂着自己,现在她在地下可以和爹还有大哥团聚了。
回到未央宫中,李泓一直陪着她,她虽然精神不济,但是与从前相比已经清醒了许多,大悲大痛之后渐次清明:“这场噩梦整整做了叁年,我现在终于醒过来了。”她吃了一碗饭,看着李泓婉然道:“以前觉得宫里像一只蛰伏的野兽,把我撕扯的支离破碎,现在你回来了却觉得又像家一样,虽然比不上在霁洲那样自在。”
李泓笑道:“得空我带你过去。”
“不用了,你是天子,不能那样放纵的。”
李泓悠悠叹了口气,想起来朝堂上那些烦心事:“这皇帝真是不好当,成日里都要听大臣们聒噪,凡事都不能做主。”
月宜笑道:“你要是昏君,成日里耽溺于酒色之中,就不用觉得被束缚了。”
李泓忽然凑近一些暧昧地说:“酒我不稀罕,可我想沉溺于你的美色中,你愿意吗?”
月宜红了脸推他一下站起身不与他瞎说。
夜里,月宜看着诗集,李泓就批阅奏折,偶尔视线相碰,相视一笑,倒也充满柔情蜜意。此后李泓夜夜宿在未央宫内,群臣虽有意见但是又不好直言,毕竟除了这件事,李泓算是个勤勉的好皇帝。他减免税赋,又将李源在位的时候骄奢淫逸的一切设施全部拆除,包括炮烙台、摘星台,还有李源迷信的那些道士和摆置的丹药炉,李泓全部清理干净。以前他有所顾忌,可是现在知悉了李源所做的一切他心里多少都盈满怨恨。
老太妃身体欠佳,李源唯一的皇子又没有了人照顾。太后被李泓困在长宁宫中,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李泓每日都会去看望太后,太后听闻皇孙无人照看恳求道:“哀家还能照顾他,就让这孩子在长宁宫陪着哀家吧。”
“皇后没有孩子,还是让皇后教养比较好。”李泓面无表情地说,“朕不想要那些叁宫六院,这个孩子 是大哥唯一的骨肉,朕会将他培养长大。”
“皇上,皇后不能生养,你怎么能……”
李泓冷冷地看着她:“这件事朕还没和太后算清楚,太后应该感念皇后仁心,否则朕现在就已经要了你的命。”太后瑟瑟发抖,这些日子也渐渐知悉了李泓的阴狠。再说她当年如此对待月宜,李泓自然要报复她。“太后,您是想让朕将您的弟弟一家送上炮烙台,还是想独自一人老死在长宁宫?朕听说您的幼弟这几年在地方上都成了土霸王,先帝罩着,朕可不想纵容。”李泓给出选择。
太后为了保全那个唯一的弟弟只得说:“皇孙就让皇后养育吧,哀家体虚,恐怕不能周全。但求皇上放过哀家的弟弟。”
“这是太后要求的,可不是朕逼太后的。”李泓站起身,背着手,“您放心,这孩子不会见您,也不会认您。而且朕会告诉瑞妃,是您指明要让皇后养育,然后朕还会让瑞妃来伺候您。朕听说之前瑞妃和太后和睦,经常一起去看望皇后,既然这样,瑞妃来和太后作伴应该很好。”说完,就和小庄子说了,他前脚走了,瑞妃就搬进来了,她的孩子被太后指明交给了皇后,瑞妃心里嫉恨,没几日就毒死了太后,自己也如同槁木一般没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