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大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闷头闷脑的少年人。
形式不由人,为了活命,他不得不按照那个瘦汉奸说的去做。
毛龙灯扎好了,陈阿大还用上了父亲的绝活儿,云纹竹篾,把一条纸糊的竹龙装饰得活灵活现。
仿佛,那真是一条在云海中翻云覆雨的神龙。
扎好毛龙灯,那个汉奸刘三哥急于表功,让陈阿大几个年轻人在困龙坡,先为那个叫做“田中太君”的鬼子军官表演一番。
那名东瀛鬼子军官显得很是高兴,还让随军的战地记者照了张相片,留作纪念。
陈家村的几个年轻人,跟着这队鬼子兵进了十方县城,要在那名鬼子军官的寿宴上舞灯。
临行前,陈阿大将柴刀藏在了灯身之内,躲过了那些鬼子兵的搜身盘查。
寿宴在十方县的一座县衙内举行,鬼子兵军官还有许多县城内的乡绅富商,高坐在大厅内,都喝得醉醺醺的。
他们笑嘻嘻的瞧着堂下的陈阿大几个年轻人,将毛龙灯舞得呼呼作响。
手里高举着灯脚,陈阿大面无表情,眼角余光扫到堂上的鬼子军官。
眼前浮现的,却是父亲那张伤痕累累的脸。
寿宴进行到一半,变故突然就发生了。
县衙内的照明,用得是洋灯,那是一个个透明的玻璃小罩子内,照得夜晚的县衙亮如白昼。
一阵夜风从县衙上空呜咽而过,洋灯被吹得灯影飘忽。
下一刻,黑暗蓦然如同大山般压下,洋灯齐齐悄无声息的熄灭,整座县衙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突如其来的变故引起了一阵骚乱,县衙大厅内黑灯瞎火。
陈阿大头上的毛龙灯,反倒是成了唯一的光源。
也就是借着灯身内的烛火光亮,陈阿大突然注意到县衙的围墙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身手矫健的华夏汉子。
当第一道枪声响起,县衙内彻底陷入慌乱之中。
舞灯的几个年轻人一看不对劲,立刻丢下毛龙灯,掉头就往县衙大门跑。
陈阿大站在院子内,眼睁睁看着那些翻墙而入的汉子,与喝得醉醺醺的鬼子兵扭打做一团。
枪声像是雨点般响起,他惊恐的卷缩在墙角,可是血液中莫名涌出阵阵异样的兴奋。
突然,陈阿大眼睛余光扫到大厅内有道人影,跌跌撞撞的推开挡在身前的那些慌乱的乡绅富商,转身往县衙后院冲去。
那个鬼子军官要逃!
陈阿大只犹豫了不到一秒,猛然一咬牙。
他冒着头顶嗖嗖而过的子弹,手忙脚乱的撕开毛龙灯的灯身,取出了那柄柴刀。
握着父亲的遗物,陈阿大只觉胸口戾气翻涌,阵阵血气冲上脑门。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脑海内只剩下唯一的念头。
给父亲报仇!
乘着场面慌乱,少年陈阿大死死握住那柄柴刀,凭着一身的血性,硬是冒着暴雨般的枪声,一个劲往县衙后院冲去。
凄冷的月光下,少年提刀奔走,眼神冰冷如霜。
相比起枪声大作的前院,县衙后院显得格外死寂。
昏暗中,陈阿大摸索着前行,当转过一道长长的回廊时,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愤怒呼和之声。
只见后院的小花圃前,两道黑影扭打做了一团。
而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还躺着两道一动不动的人影。
一大滩血渍在月色下漆黑如墨,仿佛猛火过后留下的余烬。
空中的血腥味疯狂钻入鼻腔,死死压制住了心头的恐惧。
陈阿大提着柴刀,一点一点靠近过去,借着那淡淡月色,终于辨认清了场中的情景。
倒在地上的是两名握着步枪的鬼子兵,锋利的刺刀上,还有一抹没有干涸的血迹。
而扭打做一团的两人,其中一个,赫然就是那名东瀛鬼子军官!
虽然处于醉意之中,鬼子军官依然身手不凡,一个翻身,将那名腰腹见红的粗衣汉子死死压在身下。
一双大手死死掐在那人的喉头,用力箍紧。
鬼子军官脸色狰狞,身下的那名粗衣汉子更是面容涨红,艰难的呼吸声,仿佛是从破风箱内发出的一般。
他费力的扬起双手,想要把鬼子军官给推开,却在窒息感中力不从心,徒做挣扎。
生死搏斗中的两人,恐怕谁也不曾料到,在关键时刻会有一柄扭转乾坤的柴刀,从天而降。
咔擦一声,柴刀划破夜空,锋利的刀锋深深切入鬼子军官的脖间。
陈阿大手上用力,咬牙往下压去,滚烫的鲜血从对方的伤口溅射而出,模糊了他的双眼。
世界,一片赤红。
“嚯嚯……”
鬼子军官死死瞪着双眼,已经顾不得再去掐着身下的汉子。
他缩回手捂着脖间,被那面容血红而狰狞的少年推着柴刀,逼迫得他连连踉跄后退。
扑通一声, 鬼子军官被推到了院子内的枯井边缘。
许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他鼓起一股大力,凶狠的抓着陈阿大的胳膊,竟是要拉着他一同坠入枯井之内。
就在这时,身后劲风一动,一道腿影袭来,狠狠蹬在了鬼子军官的心口。
满脸不甘的惨叫一声,鬼子军官当即被蹬入枯井之内。
过得几秒,井底才传来一道重物坠地的闷响。
随后,再无声息。
“呼,呼……”
陈阿大一屁股滑坐在地,这才发觉后背一片冰凉,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所浸湿。
“小兄弟,没受伤吧?”
头顶响起一道浑厚的嗓音,陈阿大抬起头,只看到一张苍白的国字脸。
那双精光奕奕的眼眸,仿佛就是夜空中唯一的星辰。
陈阿大摇摇头。
被那人一把拉起后,他犹自觉得小腿发软抽筋,过了半天才勉强能站稳。
县衙前院已经燃起明亮的火光,人声慌乱之中,枪声依旧响得像是炒豆般密集。
“赶紧走,别人问起也不要多说!”
那人压着嗓音说完,推了眼神发呆的陈阿大一把。
然后捂着腰腹,转身就往县衙前院冲去。
他的鲜血流了一路,滴滴答答,一下一下落在少年陈阿大的心头。
那一刻,陈阿大突然有股冲动,想要跟着那人一同冲去,杀他娘的鬼子!
……
……
“……然后呢?”
故事说到这里,白发苍苍的三叔公陈阿大闭上了嘴巴,接过孙女陈圆圆递来的一碗热茶,低头哧溜了一口。
他扫了眼周围蹲坐着的几名陈家村年轻人,咧开嘴,露出硕果仅存的几颗牙齿。
“当然是逃命啊,谁还傻乎乎的往前院冲,真不要命啦?”
“三叔公,不是我说你,当时要是我在场,一定跟着那些抗倭战士打鬼子去了!”
蹲在陈阿大身侧的陈二栓很是不满,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个小兔崽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或许是触动了心事,陈阿大恼羞成怒,甩手就是一巴掌拍去。
“你以为谁都有那些大英雄的胆魄啊,老子要是这么有种,还用得着呆在陈家村当一辈子的老篾匠?!”
这一巴掌拍得可不轻,陈二栓龇牙咧嘴的揉着额头,虽然没有还嘴,可眼神中却是满满的不服气。
“……可在您老的心里,还是有些后悔吧?”
陈小川默然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白发苍苍的老人没有说话,抬眼望了望阴霾散去的晴空。
初春的橘黄暖阳,洒在这个九十多岁高龄的老头身上,像是一幅梵高笔下的老旧油画。
“行了,赶紧给老子刷墙去,不刷得白亮白亮的,别想在老子这里蹭晚饭!”
老家伙哼唧一声,起身捶着老腰,慢悠悠踱入堂屋之内。
可陈小川分明发现,他原本佝偻得厉害的老身板,此时却似乎挺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