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她从没有过的体验。
她上一世同裴文宣在一起时还年少,鲜少涉及政事。后来两个人也分道扬镳,涉及到难过的事情时,这个人不嘲讽就算好的,哪里有这么温柔的时光。
李蓉靠在他的胸口,他也不说话,静静将人抱了片刻后,缓声道:“殿下不高兴,就同我说说吧。”
“不想说。”
“上一辈子,你病的时候,我去问过太医,”裴文宣揽着怀里的人,想起上一世最后的时光,他语调都忍不住软了许多,“太医说你郁结于心,忧思太过,上辈子当了一辈子闷葫芦,没人听你说话,如今我在这里,你还不能说说吗?”
李蓉靠着裴文宣,她闭上眼睛,好久后,才道:“我以为你那时候巴不得我死呢。”
“吵起架来是这么想过,”裴文宣笑起来,“可一想又觉得有些难过,觉得你这老妖婆,还是长命百岁得好。”
李蓉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裴文宣听到她笑了,知道她是高兴了,他想了想,低头道:“殿下,这辈子,您真得长命百岁。”
上一世她后来身体一直不好,一到冬日就在病榻上,他有时候去见她,就听她病了的消息,他就在站在门口和她说朝事,听她咳嗽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不想再经历这样的事,他想这一辈子的李蓉,活到老了,也能安安稳稳,不沾病痛。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抱紧了几分李蓉,李蓉察觉他的情绪,她靠着他,好久后,缓声道:“裴文宣,你说公主有什么用?”
裴文宣揽着她,静静听着,李蓉说起这些事来,还有些生涩,但她靠着这个人,听他说他希望她一辈子过得好,她便没忍住,开口出声来。
“荀川问我,要一份公道,本是世间应该有的事,怎么会这么难。其实我觉得她问得幼稚,这世界上哪里有真正的公道,可是她这么问我,我却难过了,你说幼稚的是不是我?”
李蓉说着,不由得笑起来:“这些事儿关我什么事呢?她十几岁,天真是应该的,我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因着这些难过呢?”
裴文宣没说话,他缓了一会儿后,慢慢道:“殿下,你记不记得,我送杨烈出去的时候,你问我,你说年少时候我也想要老百姓过得好一点,最后还是为了私权和你争来争去。我那时候没有同殿下辩解,其实是怕殿下笑话。”
李蓉听着这话,抬眼看他,有几分奇怪,裴文宣看着十八岁的姑娘,他轻轻笑起来:“其实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心里也和殿下一样。”
“看见不公,心里会难过。”
“看见百姓流离,心里会伤怀。”
“看见将士征战沙场不得回,也会想,什么时候能有个太平盛世,大家过安稳日子。”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什么好人,自己也想先活下来,过得好,家里人安安稳稳,然后才想这些,甚至于我比殿下要怯懦许多,计较得失许多。”
裴文宣说着,叹了口气:“就像当年苏家那个案子,我也觉得不妥当,可我不敢像殿下一样劝阻,怕失了圣心。最后也是看陛下对殿下生了愧疚,也怕殿下真出什么事,才去劝了陛下。”
“这些我都不敢同他人说,尤其不敢同殿下说,就怕殿下笑话我。”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李蓉笑起来,“你心眼儿好,是好事啊。”
“所以呀,”裴文宣转过来,将她的话还给她,“殿下心眼儿好,是好事啊。”
李蓉愣了愣,她这才体会过来,裴文宣兜兜转转说了这么一大圈,其实是劝着她。
裴文宣见她不说话,他扶着她起身,坐到一边的小榻上,替她整理了裙子,半跪在她身前,仰头看她:“殿下,这世上没有凭空而降的公道,只有强者制定的规则,殿下想要什么,去要就好,不必伤怀。毕竟,”裴文宣笑起来,伸手覆在李蓉面颊之上,温和道,“如今殿下,只有十八岁呀。”
“您还有大好前程,文宣也会一直伴随左右,您想要的世界,一定会来的。”
李蓉沉默着,她注视着面前的青年。
他的眸色比一般人要深,像墨色一般,又带了几分常人难有的明亮。
其实李蓉也知道,裴文宣这个人和她立场差别太大,又心机深沉,他许诺的未来,都不可轻信。
不是他刻意想要骗她,而是未来从不由人。
如今他们还在合作,矛盾不显,可终有一日,他们的差别,便会显现出来。裴文宣或许忘了上一世后来发生过什么,她却始终记得。
裴文宣有他的政治抱负,无论是出于他所谓的“幼稚”,还是她以为的“私心”,他终究是同她不一样的人。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仰望着她,真诚又温柔说陪伴她,她竟然油然而生一种难言的动容。
她希望他们能一直在这一刻。
没有私欲,没有隔阂,他陪着她,他是裴文宣。
而她也不会想要太多,只要他能给这么点,她就觉得足够。
“裴文宣,”李蓉低低出声,忍不住笑起来,“不管你今天说的是真的假的,我都谢谢你。”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裴文宣看着她,没有分毫在意,柔声道,“我都说的是真的。”
“裴文宣,”李蓉看着他,“那我许诺你一件事吧?”
“嗯?”
裴文宣有些茫然,李蓉收敛神色,平静道:“无论未来如何,至少川儿登基前,我会与你站在一起。”
听到这话,裴文宣脸色骤变,李蓉温和道:“你与我会一直是朋友,你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裴文宣:“我给你说了这么多好话你就想和我当朋友?没门!”
第74章 宫规
“朋友?”
裴文宣听着李蓉的话, 似觉不可思议, 重复了一声。
而后他再问:“有你我这样的朋友?”
李蓉没想到他会这么径直询问, 一时有了几分尴尬,她站起身来, 摆手道:“算了,我就随便说说, 你也别放在心上。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折子没批,等会儿再回去”
说着, 李蓉便坐到了案牍面前, 裴文宣背对着她,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他不说话, 似乎是在努力克制情绪,李蓉也逼着自己不要多想,翻开了折子来, 将目光落到折子上的字上,懊恼自己一时冲动。
许多事本是你不说我不说就完事的事情,她又何必一定要说开呢?
李蓉垂眸看着折子,不敢去看周边,过了许久后, 她听裴文宣站了起来,裴文宣背对着她,缓了片刻后,他突然道:“殿下, 我们不会是朋友。”
李蓉抬眼看向裴文宣,就见裴文宣转过身来,看向李蓉,平静道:“殿下有所求,我亦有所求。殿下想要微臣体贴关怀,微臣可以给,然而微臣要的,却不是殿下所说的‘朋友’二字。”
说着,裴文宣提步行到李蓉面前,李蓉仰头看向站在她面前面上看不出悲喜的青年,他身着在家穿的素衫,头发用玉簪半挽散披在身后,身形消瘦,肩宽颈长,一贯温和的眉眼失了笑意,看上去竟就多了几分仙气。
他们对视了片刻,就看裴文宣伸出手来,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地,一把就把李蓉桌上的折子再一次掀翻开去!
折子散了一地,李蓉震惊看着裴文宣,裴文宣面无表情:“微臣不替朋友捡折子,殿下自己捡吧。”
说完,裴文宣便转过身,优雅从容提步离开,等他出了门,李蓉还没缓过来,静兰进了房间,恭敬道:“殿下,奴婢方才听见房间……怎么这样了?!”
静兰看着满地散落的折子,面上露出几分震惊:“这……这是驸马做的?”
说着,静兰忙上前来,伸手检查李蓉道:“殿下,驸马可对您动手了,您没事儿吧?”
“没,”李蓉听着静兰的询问,终于缓过神来,她目光看向地上的折子,随后反应过来裴文宣做了什么,她皱起眉头,“你说,我是不是对他太好了?”
静兰僵了僵,李蓉顿时火气上来,越想怒道:“你传令过去,让驸马将成婚前学的宫规再抄一遍,日后需按规矩同我行礼!”
“殿下……”静兰犹豫着,“这样太伤感情了吧?”
“感情?我同他有什么感情?!让他抄!”
李蓉说着,指了地上的折子:“将折子收捡了。”
静兰跪在一旁收捡折子,劝道:“殿下,驸马本来就忙碌,现在也不早了,您还要他抄宫规,抄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抄!”
李蓉咬牙道:“不给他立个规矩,他简直是无法无天!”
静兰见劝不住,犹豫了片刻,只能道:“殿下自己不心疼就好。”
“我心疼?”李蓉冷笑出声来,“简直是笑话!”
静兰无奈看她一眼,收好了折子,恭敬道:“奴婢这就去传话。”
说着,静兰便退了出去,她让静梅去给李蓉准备了一碗安神汤,便去了裴文宣的书房。
她让童业通报了自己过来,进门之后,她方才行礼,就听裴文宣批着折子道:“说吧,公主要怎么罚?”
静兰一时有些尴尬,但还是只能如实道:“殿下让驸马将成婚前给驸马的宫规抄写一遍,日后按规矩向殿下行礼。”
“还有吗?”
裴文宣问得冷静,静兰犹豫了片刻,缓声道:“驸马,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公主如今也只是在气头上,驸马若真抄了,怕公主只会更气,驸马不如现在回去,同殿下说几句好话,殿下心肠软……”
“退下吧。”
裴文宣淡道:“公主教训得是,我应当抄的。”
“驸马还有这么多事儿要忙……”静兰还想挽救一下,随后就听裴文宣道:“无妨。”
说着,就看裴文宣从旁边取了宫规,翻开专门为驸马写的那一则,又抽了一张纸铺在旁边,左手取了笔来,右手批折子,左手抄宫规。
静兰一时呆住了,就听裴文宣道:“下去吧。”
静兰:“……”
见裴文宣一手抄书一手批折子,静兰也劝不下去,只能退了回去。
等回去之后,李蓉正在一面喝着安神汤,一面批着折子,听见静兰回来,她头也不抬道:“吩咐驸马抄宫规了?”
静兰颇为为难:“吩咐了。”
“他可知错?”
“驸马说了,他的确当多抄抄宫规,完全体谅殿下的苦心。”
李蓉动作顿了顿,她抬眼看向睁眼说瞎话的静兰,犹豫片刻后,皱起眉头道:“他很闲么?”
如今他刚刚回来,怕是忙得要死,抄宫规这种事儿,他要么不干,要么过来和她再吵一架,竟然就这么抄了?
静兰有些哭笑不得,只道:“驸马左手写字,右手批折子,倒也没耽搁。”
李蓉:“……”
她一时竟然有点佩服裴文宣了。
李蓉想了想,既然也没耽搁正事,她也就不搭理裴文宣,低头干自己的事儿。
两人忙到半夜,李蓉处理完手里最后一件事,终于起身回去。
她忙得有些迷糊了,方才同裴文宣吵那架也忘得差不多,打着哈欠回到房间里,刚一推门进去,就看裴文宣穿着一身单衫,洗得干干净净,在门口跪得端正笔直,李蓉一进来,他便将手抬起来放在额前,叩首行了个大礼道:“微臣恭迎殿下。”
李蓉被他吓了一跳,然后才想起来,这的确是正式情况下驸马应该对公主行的礼。
只是他们成婚以来,她一直为没为难过裴文宣,今天突然让裴文宣按着礼节行事,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好在她反应极快,轻咳了一声后,便进门道:“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