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梁九功闭了闭眼,微微转头看向康熙爷。良久,一声轻叹,一个沙哑寥落的嗓音道,“让她进来吧。”
惠妃跟着顾问行踏进了久未涉足的乾清宫,让人惊异的是,曾几度获罪又逢独子拘禁的当口,惠妃并未脱簪待罪,而是盛装而来。只不过,金钗玉瑶之下,难掩斑白的发髻,粉妆银钿之后,是女子迟暮的容颜。
“臣妾拜见陛下,恭祝吾皇圣安,”惠妃摇摇欲坠的俯下身子,康熙爷随意地摆了摆手,“起来吧,这个时辰到乾清宫来所谓何事?”
“圣上恕罪,臣妾此番是为胤褆而来,”惠妃低了低头,垂首而立。
康熙爷眯起双眼,向椅背上靠了靠,“你是来为胤褆求情的?”
“不,”惠妃微微抬眼,看着康熙爷道,“臣妾是来参奏大阿哥的,臣妾年老,体虚多病,苦心养育大阿哥几十年,却要落得个独自终老的下场。臣妾要参胤褆大不孝,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康熙爷一声轻笑,一手按在了桌上,“好一招以退为进啊,惠妃这是要把跟朕几十年的情分都参进去。”
“臣妾惶恐,”惠妃后退了一步,颔首低声道,“胤褆在乾清宫冲撞圣驾在前,本就有不忠不孝之嫌。臣妾恳请圣上下旨降罪,将胤褆拘禁教养,削爵夺位。”
“拘禁教养,削爵夺位,”康熙爷念了两声,目色愈寒,“如今,怕不是这简单的几番惩处就能遮得过去了!”
“皇上?”惠妃抬起头。
康熙爷一把将案上的奏折挥到惠妃身前,“你好好看吧,胤祉的奏疏!你那好儿子私下召了一帮擅咒魇之术的喇嘛,妄图镇厌太子,谋夺储位!”
惠妃颤抖地捡起奏折,三贝勒胤祉的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上头,“儿臣上请皇父金安。今逢太子重症,儿臣禁足府邸,不能时时探望,心下担忧不已。此前,巫蛊之说在宫中流传,儿臣本不屑与之为伍。却不想,此腌臜之事竟源于儿臣卧榻之侧。儿臣失察日久,至皇太子深受其苦,还请皇父降罪重责。儿臣日前,得闻于府内管家,言牧马场有一蒙古喇嘛巴汉格隆,自幼习医能为咒人之术。大阿哥知之,常传伊同喇嘛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等至府邸行走。儿臣甚为惶恐,无奈不能亲至牧马场,查清真相。特此禀报皇父,以慰太子平安。”
“皇上,”惠妃身子一软,跌倒在地,顾问行紧忙去扶,却被惠妃扬手制止。
康熙爷微阖双目,长叹口气,“朕知道你爱子心切,朕也不想胤褆落到今日下场。当初,朕在行宫拘禁太子就有言在先,以图彻底绝了他的心思,让他跳出这个漩涡。无奈,胤褆不愿走上回头路,愈发胆大妄为!如今,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惠妃撑起身子,跪坐在双腿之上,面目凄楚,“皇上这番话,是要我们母子撞死在金銮殿上吗?”
“娘娘——”顾问行身子一震,想要提点,却被梁九功拽到一旁。
惠妃低头轻抚面庞,声音轻落,似乎一点未发现自己所言有何不妥,“当初,臣妾诞下大阿哥,适逢荣妃几次丧子。臣妾怕得厉害,日日抱着胤褆不敢松手。皇上便在寝宫里劝着臣妾,说您一定会保大阿哥平安,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康熙爷缓了口气,静默未语,惠妃又道,“后来,皇上将大阿哥养在内务府总管噶禄的府邸。臣妾知道,皇上是为大阿哥的安全着想。所以,即便一年只能见他几次,臣妾都甘之如饴。待到太子降生,后宫终于有了保清、保成两位阿哥,孩子也才渐渐多了起来。皇上,您还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胤褆跟胤礽,臣妾跟皇后走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康熙爷睁开双眼,握在椅侧的手紧了又紧。
惠妃轻笑了笑,低头抚了抚腕上的玉镯,“臣妾记得很清楚,是在索尼病逝,索额图做大开始。”
梁九功抽了一口冷气,看向康熙爷,康熙爷稳而不动。
“皇上需要一个人平衡赫舍里氏的势力,”惠妃双目清远,却没有任何焦点,“荣妃自那时开始便常常抱病,德妃还不成气候,宜妃年轻识浅,即便是孝懿先皇后,也不过是个受母家所制的可怜妃嫔。所以,臣妾和臣妾年幼的保清,被皇上一手推到了明相跟前。”
“放肆,”康熙爷身子一紧,一手拍在案上。
惠妃却没有任何退却,“难道臣妾说得不对吗?若没有圣上的首肯,臣妾一介妇孺,保清还没长大,怎么可能越过重重宫墙跟纳兰明珠搅合在一起?您知道,”惠妃眼角湿润,“有多少个睡不着的夜晚,臣妾都在暗暗地想,若是承瑞大皇子在世,我的保清是不是就能和三阿哥、四阿哥一样,做个普普通通的皇子,远离那些是是非非?”
“朕,是有心遏制索额图的势力,”康熙爷深吸了口气,“但你跟胤褆一步步走到今日,却绝非朕所能料想。若如你所说,承瑞还活着,荣妃绝不会和你一样。”
惠妃轻声一笑,摇了摇头,“皇上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胤褆落得如今的罪名,想是这一生都没什么希望了。臣妾如今,只是想皇上顾及些往日的情分,给保清留下一条命。也算当初,皇上在延禧宫劝慰臣妾的话,没有食言。”
康熙爷偏头看了看一地的奏章,寝殿内又是一阵沉默。
“罢了,”康熙爷扬手,让顾问行把惠妃扶了起来,“为人父母,心疼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
惠妃抿了抿唇,鬓边的步摇轻轻晃动,俯身行了一礼道,“臣妾,谢皇上恩典!”
十一月初八,四爷府
傅鼐从苏和泰处得到消息,匆忙往东小院禀告四阿哥,“主子,皇上今早下令将蒙古喇嘛明佳噶卜楚、马星噶卜楚、巴汉格隆与直郡王府护卫啬楞雅突等锁拏,交刑部侍郎满都、御前侍卫拉锡查审!”
“他们还真沉不住气啊,”四阿哥转着手里的魔方,“老八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八爷府很是安静,”傅鼐低了低头道,“只是,听苏和泰说,八爷府周遭总有一些游方道士来来去去,有几个还胆大包天地打着张明德的幌子跟看守潜邸的护卫胡说八道。”
“道士?”四阿哥皱了皱眉,“他们都说了什么?”
“额,说张明德死不瞑目,太子咒魇一事,是张明德死前的诅咒,还说此一事非八阿哥不可解,反正都是一些怪力乱神的话,已被看守的护卫驱逐好几次了,”傅鼐垂首道。
四阿哥微蹙眉心,思忖了片刻。
傅鼐抿了抿唇,沉下声音道,“依奴才猜测,这恐怕是直郡王派人做下的。只是,以如今形势而言,再怎么折腾,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四阿哥点了点头,缓了口气道,“这几日看紧府里的人,别在这个当口出什么事故,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个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