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龟道:“我因臭而毁,则因香而复。孔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于是我的修复,正是要与有如此品格的人一道相存,以其‘香’而济,使我渐渐修复还原。”
丹歌笑了起来,“你这一出现,竟是点题了啊。我们此时正处在奉行君子之道的布局当中闯关,然而奇怪的是,这布局内时时提点之语,全都是教导君子奉行。可值我们闯关,关卡却是要颠覆君子之道。这是为什么?”
砚龟笑了起来,道:“《周礼·保氏》说:‘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这正是‘六艺’的来源,这其中六艺虽然被称为‘君子六艺’,实际上与君子的关系却并不大。
“这六艺只是周朝的贵族教育体系当中,周王官学要求学子掌握的六项技巧和才能。它们虽然缀了个君子的名号,实则并非是君子的行事标准,这些技巧实际上也和君子的行事毫不相干。
“你们与其说是颠覆了君子之道,不如说是颠覆了传统的技艺规范,这和你们的君子之道毫不相干。你们是被此处的布局刻意误导了,你们听到了那悠远飘渺声音传来了有关于君子之道的训诫,然后你们眼前见到了六艺。
“而因为‘六艺’常被称作‘君子六艺’,于是你们认定这些技艺是君子该当掌握的事情,而颠覆六艺,就变成了颠覆君子之道。而实际上你们颠覆的‘君子六艺’,和君子的德行丝毫不沾边。
“子曰:‘君子不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是整体、是系统,而器是工具、是容器。道是主动的,而器是被动的。道是君子追求的东西,而君子不拘泥执著于追求知识,更不拘泥执著于术语,这样才能获得通达清澈的道。
“你们的这些颠覆,正是不执著于术语,这未尝不是对于道的新鲜的探索。而你们道的所得呢?就是杀灭了诸多的妖邪,或许颠覆君子六艺是此处布局的提示语,但你们依据提示走出的完全是独属于自己的正义之道。在这一方面上来说,你们正是坚持了君子该当秉持的风格。
“但我也知道,你们实际维护正义之道是次要,你们要通关布局才是紧要的事情。你们当前所闯过的关卡,其设立的目的也是如此,它主要是为了触发布局转换机关而设定,而并不是为了以此教育来人所谓‘君子不器’。
“所以我思量之后,我认为,这个布局之内对于你们的刻意误导,一定有其深意存在。这布局刻意误导你们,把寻常的‘六艺’认定为‘君子的六艺’,然后让你们认为颠覆‘六艺’,就是在颠覆‘君子之道’。
“这个布局在悄悄地强调一个点,就是附加在‘六艺’之前的‘君子’二字。这里‘君子六艺’的‘君子’,是假君子。你们注意关切这样一个点,也许在接下来的过程里,或许是解开机关的时候,也可能是转换布局之后,你们很可能会用到这个点。”
众人听完了这砚龟的一番叙述教诲之后,皆有恍然之意,原来他们颠覆的所谓“君子六艺”,实际和君子的德行无关,他们并不是在颠覆君子之道。众人在惆怅之余,却也存在了等同的欣喜。
天子笑道:“这样一说我可就好受多了。我之前还蛮纠结颠覆了君子之道,在未来玄玄的事情之上,涉及君子的方面会不会生出魔障来。此刻看来,完全不必要有这样的担心,我们只是颠覆了六样技艺,所为的,可是正义之事。”
祁骜捏着笔杵在那里,他因为听取砚龟的高论而忘了动笔。他现在满心欢喜——这砚龟如此学识,日后他不仅得了一樽驼龙之砚如此顶级之砚,还得了一个见识广博的老师,这可真是他得来天大的福缘。
而他因为对于砚龟颇为重视,所以砚龟的话他全部记载了心上,尤其砚龟最后的提点,祁骜更是铭记于心。他伸手向众人示意砚龟,道:“正如额……”他话到此时,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砚龟了,他即已打算以学生的礼仪相待砚龟,直接唤之砚龟可算是坏了礼节。
这祁骜本来跟从学习画龙点睛之法,那老师就是个刻板而高绝的修行者,礼数要求自然周到。所以祁骜在对待老师的礼节上,可算是锱铢必较的。祁骜想了想,这砚龟单字为名,叫做‘胥’。他该称呼其一声老师,就唤之‘胥师’。
祁骜下此决定,道:“正如胥师……”
风和问道:“等等!胥师是谁?”
祁骜挠挠头,他干巴巴地解释实际有些为难,但却又不能不解释。他终道:“正在我面前,驼龙之砚,胥老师。”
“胥老师?胥师?”砚龟混黑的眼珠子里仿佛闪过了金光,他喃喃着这两个名称,同时直勾勾瞧着祁骜,心中或许有千言万语,脑中恐怕是万千思绪,最终在口中却是未发一言。
砚龟在惊讶,也同时在欣喜。它被击征外借、将来归属的这一位主人,祁骜,是一个谦虚的学子,也是一位怀着学徒之心的艺术大师。单是这么几句话的表现,砚龟已仿佛看到了祁骜无可限量的前途。
在场的其他诸人听到祁骜这样一个称呼,却也没有什么争议,而是很顺畅地默认了这个称呼。虽然他们只是在叫一只精怪,一个由墨生灵而成的乌龟,但其学识、其见地、其年岁,都堪当这样一个称呼。
丹歌按着之前一贯的性子,这时候恐怕要调笑几句,此时却是没有。他只在停顿一会儿后,问向了祁骜:“胥师说的什么?”
从丹歌口中说出这一个称谓之后,也就意味着对于砚龟的这个称呼已经成立了。祁骜道:“如胥师所言,我们要把一些关注点放在君子这个词语上。布局的刻意指引,让我们会错了意,将君子六艺中的‘君子’看作了真君子,而其颠覆看作了君子之道的颠覆。
“这种刻意的误导其真实含义如何?为什么一定要在六艺之前的‘君子’二字上做文章。会不会其实这就是在暗示真的君子?因为真正的君子之道要维护而不能颠覆,所以只能通过这样的暗示,以颠覆君子六艺的方法,来悄然告诉我们,颠覆的依然该是君子之道。”
祁骜的设想很是新奇,如果照着祁骜的设想看来,那么他们之前将错就错的理解,就仍然是正确的。这祁骜白白叫了几声胥师,说出的话来似乎把胥师所有的解释全部都给视若无物了。
胥师砚龟闻言却一点儿也不恼,反而赞同祁骜的话语:“也许就是这么简单。君子话简而实,小人话杂而虚。既然此处的设计者遵循君子之道,那么他设计的布局机关之类所做的提示,就该是简单而实际的。于是你们最开始理解的意思,很有可能就是此间设计者要传达的意思。”
“而直观的理解来说,就是‘颠覆君子’,这么简单。”子规道,“无论这一条是否真的成立,我们都铭记在心头就是了,之后适当的时候,或许就会产生适当的启迪,派上适当的用场。”
众人都是点了点头。这一回,他们算是见识了胥师的厉害,到底是大书法家王羲之洗砚池而来的砚龟,引经据典的,说出话来总使人莫名信服。
而祁骜在众人的催促之下,也开始在三天方上进行了创作。按理说这夺魂香该不是什么紧要的宝物,只是一味多人性命的香液,用一天方应该就能画出。然而祁骜为了谨慎,也用了一张三天方,或许效用强劲,总之有得无失。
一个宝瓶的绘画可谓简单,祁骜随手就描绘出来了,然后他又在这宝瓶之上,写下了“夺魂香液”四字,则一瓶夺魂香就此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点墨,祁骜郑重起来,连点三笔,立时这三天方上起了雾气,再看之时,一瓶夺魂香就出现在祁骜的手中了。
这是风和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情形,他只是眼看已经不能满足了,他伸过手来,点在了那夺魂香的瓶子上,触及到果真是一个瓶子,那一张图画果然成真!
风和的理解里,便是修行的玄玄世界,也是讲道理的,例如风家的八卦施展,有阴阳排布元素的相合相冲,于是就有了不同的威力组合。而祁骜这简单妙笔生花、转眼成真,让祁骜根本看不出道理,所以他一个玄门中人,头一回觉得事情发生得如此奇妙、如此不可思议。
风和缓缓摇头感叹道:“这才是神乎其技!”
胥师砚龟此时身上分出一块墨泥来,变作了两只,捏起了祁骜手中的夺魂香宝瓶,拿到了它的本体身前。它直接打开了宝瓶,然后凑过了鼻子去闻,同一时道:“却不知道这里面的香液,正宗不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