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什么天生聪明的苗子,从小学什么都当做苦行,却不知姐姐若能正大光明学什么,都当做恩赐。没有你在旁督促我,教导我,我早就是个混账了了……你已做尽姐姐的本分,我却总觉得你残酷霸道,很是抱歉……”
秦意直直看着她,声泪俱下:“你说不害怕,我就心安理得依靠你;你说不在意,我就毫无负担轻松自在;你说你可以,我就不假思索让你去。姐姐,你从来不是拖油瓶,更不是累赘,从头到尾,是我占了你的光,是我三生有幸,有你这个姐姐……”
秦意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掉,秦蓁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样哭了。
秦意抬眼,又哭又笑的看着她:“所以,我根本是最没资格留你在身边的人,我才是那个拖油瓶,我才是你的累赘。姐姐,你不欠我什么。你若生气,不妨将我打一顿。”
秦蓁目光平静,默不作声,她不似秦意这么激动,连眼眶都没红。
还小的时候,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都能将你弄哭。
长大了之后,人朝你捅一刀,你兴许能笑着还回去。
秦意这番话里为她道出的委屈不平,她确然有过,也仅仅是有过而已。
待长大些,见过更多人更多事,得以开阔心胸,拔高眼界,方知仇恨或怨念,并非不可还报,但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有限,如果一头扎进这些恩怨里纠缠,势必会分走继续前行的力气。
她只需全力往前走,将那些旧人旧事甩在后头,有朝一日,他们会精疲力尽的匍匐在她面前,自己打自己嘴巴。
但此刻,秦蓁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秦意,细细体味他话中描述的自己,终于意识到,幼时的闲言碎语,早已失去伤人的能力,却化作一道淡淡的痕迹,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每一个岔路口,像一道路标,左右她的方向;也化作警示,刻在心里——
她不是拖油瓶,也不是累赘。
她果然,一直都很在意。
秦意小心翼翼的看着秦蓁:“姐姐……”
下一刻,秦蓁忽然拧住他的脸,用力一旋,冷冰冰道:“如你所愿。”
秦意爆出惊呼。
秦蓁拧完,转而照着他的脑袋几个爆栗子!
痛快!
她开始用脚踹!
当秦意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暴揍的时候,他已经被秦蓁踩在地上……
秦蓁打累了,眼眶却红了,偏偏语气轻快,“爽快。”
她移开脚,把灰头土脸的秦意拉起来,笑着帮他整理:“你的确不太懂事,以前是没时间跟你计较,今天一次还清,此事就当说开了,以后都不必放在心上。”
秦意疼的龇牙咧嘴,歉意都没刚才那么真诚了。
下手真狠啊。
这是存了多久气啊。
秦蓁看他一眼:“还有要说的吗?”
秦意迟疑的看着姐姐,心里还有话,却不敢说了。
秦蓁:“你若说完了,该我说了。”
秦意舔舔唇:“什么?”
秦蓁眼尾的红,是还未褪去的情绪,眼睛轻轻眯起,眸光锋利,语气沉冷:“谁教你的?”
以她对秦意的了解,他只会想方设法把她留下一家团圆,再过一百年,他也不会主动想到说这些话。
秦意眼中的讶然飙升到最浓,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近来对姐姐格外殷勤,恨不得把自己挂在她身上跟进跟出的青年。
他得知青年对姐姐的心意
,少不得要求助联盟。只要留下人,他已顾不得许多。
青年坐在栖云楼前的台阶上,懒洋洋支着身子晒太阳,饶有兴趣的从他嘴里打听姐姐的过去。
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得知青年对女人很有一手,虚心求助。他既然喜欢姐姐,就一定会帮他一起留人。
却没想,青年嘴角漾起的笑一点点淡去,“如果我是你,才没脸求她留在身边。万一赖她一辈子怎么办?”
秦意怔愣间,他的大掌往他肩上一拍,慵懒的调子,竟让人觉得深沉认真。
“秦意,道谢还是道歉,选一个吧。”
有这样一个姐姐,感激更多,还是歉意更多,先选一个,去对她说。
……
夜里,秦蓁宿在秦意为她准备的小院子。
他的府邸本就不大,被他修出三个小院子,只等另外一个都布置好了,便会把母亲秦金氏接过来,秦金氏自己购置的宅子,会考虑租赁,这样她也有一笔收入。
秦蓁没有认床的习惯,哪里都能吃饱睡好,但今日,她在这张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没有睡意。
她直勾勾的盯着漆黑的帐顶,忽然间,那团漆黑似乎被注入光芒和色彩,汇成了一幅一幅泛着旧色的画卷——
梳花苞髻的小姑娘抱着一只细长的花瓶,花瓶里是她刚刚摘菜的花。
一旁有人放声议论。
“咱们夫人可真是有福气,本想认一个,结果认一个送一个。”
“你别看她年纪小,心思可沉了!前几日有人见她偷偷摸摸在膳房转动,本以为她要偷东西吃,结果她是去打听夫人和老爷喜欢吃什么,吃饭的时候,就不动那些菜,还让意哥儿去给夫人老爷布那些菜。”
“看她,八成是打听了夫人喜欢什么花,又去巴结了。”
小姑娘抱紧花瓶,走的更快了。
……
窗下,被训斥的少年不服的抬头:“你就会吼我,有本事你跟我一起学呀,我不如大哥那么厉害,你要是比他厉害,我就听你的好好学!”
少女沉沉看着他,重重点头。
之后,府上先生教课时,她送水送点心,偶尔还会脱口而出几句先生所问的答案,先生不由高看她一眼,与家主商议后,破格让她旁听。
她假装没看到家
主不悦的脸色,躬身道谢,一抽空就恶补功课,夜里也举着小灯看书。
一个月后的小考,她的成绩仅次于大兄,先生大赞,送了她一支笔;她没超过大哥,弟弟却答应乖乖听她的,好好读书,不再心浮气躁。
她还没来得及用那支笔,就被家中姊妹故意毁了,笔尖被剪子剪得乱七八糟。
尖锐的嘲讽,比剪子更锋利——
“那是家里给哥哥们请的先生,你也敢随便招惹!还给人端茶递水,你是丫鬟吗?真是丢人!”
“你这样的坏心眼,肯定在想报复我们吧?你照照镜子吧,就你也配用先生的笔,拖油瓶,呸!”
诸入此类的事,太多太多了。
小小的少女,被这些话压得喘不过气,在心中暗暗盘算出路,寻找机会。
入府两三年,她和弟弟在府里学了不少规矩,那个冬日,母亲带他们去了一趟长安。
长安繁华,险些迷了她的眼。
长安的人,古怪又有趣。
她认识了一个连怎么对妹妹好都不知道的少年,比她见过的所有少年都俊俏,也比他们都凶。
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在马场里,手把手教她学会骑马。
她知道他没耐心,也不敢挥霍他的耐心,她的聪慧意外的取悦他,不知不觉间,他教的越来越认真,也忘了自己是被迫的。
那日的夕阳橙黄灿烂,他扶着双腿酸软的她去休息,好奇地问:“你这么拼命做什么?过了今天就一辈子不能骑马了吗?”
她咬着唇,暗想,可不就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吗?
少年目光澄澈,少了些最初被迫的怒气,她心中无端宁静,真话脱口而出:“我想学很多东西,以后自己养活自己,家里都不太喜欢我。”
说完她就愣住了,心惊肉跳的去看少年的脸。
他没说话,只是神色古怪的看着她。
这时,他同行的友人来了:“郑煜星,你居然撇下兄弟,在这里逗姑娘!”
少年恶狠狠瞪他:“滚——”
他的凶很管用,那友人转身溜了。
他松开她,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教完了,可以了吧?走了啊。”
她稳稳站住,借着夕阳光辉,冲他甜甜一笑:“多谢你。”
他怔了一下,
摇头晃脑的走了,没走几步,又停下转身,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又怔一下,旋即笑了:“喂!”
她紧张的回应:“怎么了?”
夕阳下,少年的笑似被镀了一层橙金色的光:“做事多用脑子,少拼力气,好歹是个姑娘家,学个骑马跟上战场似的,不要命了?”
她愣了半晌,忽道:“你、你觉得我能做的到吗?”
他眨眨眼,又笑了:“做得到啊。你脑子转得快,坏主意又多,够用了。”
她不是第一次听别人说她坏主意多,但这是唯一一次,她听得心里暖烘烘,甚至眼眶发热。
原来,快要喘不过气时,哪怕是不太温柔的关心,也饱含蓬勃力量。
他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喊他:“以后……我能来找你吗?”
等我实现自己的目标,我能来找你吗?
少年没回头,背着她挥手:“哦——来了请你喝酒。”
……
长安之行,像一次奇妙的际遇。
回到东阳郡后,她忽然觉得日子不再那么令她难以喘息。
奚落、嘲讽、欺负,都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因为她觉得,即便所有人都对她恶语相向,这世上定有一人会鼓励她。
所有的打算,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咬牙苦守不能见光的秘密,它有人参与,有人见证,有人在等。
多年以后,秦蓁回顾这一段时,总是忍不住想笑。
年少的稚心,容易受伤,需要寄托。
那个少年根本没放在心上的约定,是她自己给自己找的寄托,就像她练字无聊时,自己给自己找的乐子一样,做一件事,总要有点期盼,有点幻想,才能踏过苦闷艰难,走向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