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大夫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池晗双忍不住打量起史靳,他垂眼立在那里,淡定从容,好像剜眼断手只是寻常做法,没有半点不妥,心道,这男人必是铁血手腕,才会养出这样一群家奴。仿佛他一个眼神,他们随时能去死。
可怕。
一旁,好友郑芸菡与她心有灵犀,摇头叹息:“家教真严。”
史靳的人都放出这样的话,太子这才点头:“商姑娘是为救孤才受伤,无论孤最后要如何答谢,于商姑娘来说,能将伤害降到最低才是好事,史公子方才委实言重,太医院的御医与民间大夫病无区别,难道民间大夫诊完一个女子就要死一个么?无论神医能否药到伤除,孤都该感谢。神医,请。”
范氏脸色发白,商相欲开口阻拦,太子转头道:“诸位先移步到二层,稍作休息吧。什么事都等神医诊治完了再说。”
商相终是闭口。
一行人重新上了画舫二层,池晗双看着今日的太子,忽然想起之前在万宝园里陈彻出现那晚的事。当时表姐的分析鞭辟入里,她记忆犹新——那日,太子刚入内就察觉陈彻出现的异常,太子妃有古怪,但他第一反应,是将范氏打发走。
今日这撞船同样来的古怪,商怡珺那一推一撞更是叫人瞠目结舌。上次,太子妃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已经将她打发走,是个保护的意思,这次,太子妃的脸都白了,他竟应下史靳的要求,让史靳带来的大夫去看商怡珺。
池晗双想,这男人态度的细微变化,也只有她这种深得表姐真传的小聪明才能体会的出来了。
刚想着,一旁的好友凑到她耳边:“我觉得,商怡珺和太子妃这次要一起翻船了。这个史公子,让人忍不住想夸赞他。”
池晗双诧异,“你也看出来了?”
郑芸菡摊手:“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池晗双恍然,她怎么忘了,好友也是郑三哥一手带出来的小聪明,对这种后宫风云有猎豹般的敏锐。这样一想,表姐和郑三哥还真配!
也许是和好友在一起呆久了,郑芸菡也有点不吐不快,她凑到池晗
双耳边,简单与她说了商怡珺手臂伤疤的来历,池晗双听得双目瞪圆,非常不屑:“是救你大嫂,早就有的?”
郑芸菡连忙嘘声:“小点声。”
池晗双平生最讨厌这种,五官都要皱到一起:“这戏,演得太丑了。”
郑芸菡碰了碰她的胳膊:“嘘——”
池晗双忽然面露痛色,她的旧伤刚才撞船时磕到,这会儿正疼着。郑芸菡发现不对,声音放大了些:“你怎么了?受伤了”
霎时间,几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卫元洲是大大方方看自己要看的人:“受伤了?”
太子盯着池晗双,眼底神色一重推一重的复杂。
史靳直接多了:“两位姑娘方才也受伤了?稍后让大夫为你们也诊治一下吧。”
“没事。”池晗双竖手,脸上半点痛色都无:“我们好得很。郑姑娘刚才不小心碰到我麻穴,这才反应大了些。”
史靳目光轻垂,看了一眼池晗双的手臂,点头作回应。秦蓁看了她二人一眼,起身过来,压低声音:“没事吧?”
两人整齐摇头。就在这时,史靳派出的大夫登上二层画舫,快步过来。秦蓁眼看着二人的眸子齐刷刷亮起来,挨坐在一起,背脊都挺直了。
看戏姿态还挺标准。
她心觉好笑,也不管她们,退回到自己的位置。
太子不再看池晗双,淡声询问:“伤势如何。”
大夫垂首跪直,实话实说:“草民有负殿下所托,商姑娘的伤,恐难再愈。”
范氏坐在太子身边,刚刚松下的一口气,替换成了盛怒:“殿下,这江湖郎中能顶什么用,臣妾还是先将商姑娘接到东宫,请最好的太医……”
“殿下。”那大夫对着太子磕了一个头:“草民擅长治伤除疤,绝无欺瞒托大,实在是商姑娘这伤口不同寻常,恐怕大罗神仙来了,也难药到疤除。”
范氏正欲反驳,太子已轻轻抬手示意她闭嘴:“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范氏:“殿下,何必与他多言……”
大夫:“草民治伤无数,深知治伤若失去最佳时机,成陈年旧伤,最难愈合。商姑娘手臂受伤处,其实有一道陈年旧伤,这旧伤很深,疤痕遗留多年,从破开的肌理与周边肤色便可判断出,
凑巧的是,商姑娘方才那一撞,令新伤正正好覆盖在旧伤之上,等于将旧伤重新撕裂开,甚至伤的更深,这样的伤,很难愈合。”
这大夫由始至终一副从容的姿态,清晰的告诉所有人——不是我不能治,是这姑娘太能折腾,新伤叠旧伤,口子拉的刚刚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治不了治不了。
而刚才,口口声声说商怡珺为救太子负伤挂彩,可能影响婚嫁的太子妃,已经面无血色。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哪有新上会分毫不差的盖在旧伤上?这不是讹人来了吗!
郑芸菡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被捅出来了,她觉得自己真是赶上一场好戏,目光略过在座众人,隐约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下一刻,身边的好友忽然侧身,将她往怀中一按,让她埋住脸。
这一动静引来旁人侧目,池晗双立刻悲伤的吸吸鼻子,软软道:“菡菡她心软胆小,一听到什么血啊伤啊的感人故事,就会忍不住掉眼泪,想不到商姑娘为救太子,伤上加伤,太感人了。”
“伤上加伤”四个字,池晗双咬的字正腔圆,犹如四个巴掌,落在太子妃脸上。
说着,她也慢慢抱住好友,一边埋起自己的脸,一边忧伤的碎碎念:“我也被感染了,太善良了,好想哭啊……”
两个相互埋在对方颈窝的少女,同时在对方的背上轻轻拍,像在安慰。
内里无声宣泄——
郑芸菡:扑——哧,扑——哧。
池晗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外头静默不语——
卫元洲太子郑煜星秦蓁:……
史靳漂亮的眼眸轻轻转动,沉冷的目光落在那躲起来偷笑的小姑娘身上,自墨黑的瞳色中溢出一抹宠溺的笑意。
至此,再没人敢说太子要对商怡珺手臂上的伤疤负责了,商相的脸色又黑又沉。
太子终是没了谈正事的兴致,与史靳定了他日再谈,然后瞥一眼太子妃:“太子妃既然这么关心商姑娘,不妨去相府多照看几日。”
范氏腿一软,险些没站住。
……
这事之后,很快就散席了。
池晗双第一时间拉着好友往幽静小道上躲,待周围没人了,她捂着肚子笑的前俯后仰。郑芸菡已经过了那
阵劲儿,情绪都散了,趁着池晗双笑哈哈,她一把拉过她的胳膊,将袖子撩起来。
“疼!”池晗双立马不笑了,躲着她的手劲儿嘘声。
借着微弱的月光,郑芸菡大惊失色。池晗双的手臂上,有一道道擦伤,狰狞的布在手臂上。
“你真的受伤了!”郑芸菡急得不行:“这里是刚才磕到流血的吗?”
池晗双左顾右盼,飞快收回胳膊放下袖子:“你要喊得所有人都听到吗?小擦伤而已,不要大惊小怪。”
郑芸菡摇头:“怎么会是小伤,留疤怎么办。”
听到“留疤”两个字,池晗双想到刚才的事,一阵嫌恶:“不会的,别瞎操心。”
郑芸菡坚持要带她去上药:“你这个怎么弄的?”
池晗双抿着红唇想了想,爽快坦白:“就……重阳那日,大家都去赏菊宴了吗?我对赏菊没兴趣,做游戏久了身子骨酸,就跑去爬山,没想到太……那位跟着去了。你知道他多小气吗?就因为我插了他满头茱萸,他居然要跟我比爬山,还说若是我输了,他也要在我头上插茱萸。”
池晗双啧啧摇头:“一国储君,就这?我呸!”
郑芸菡想了想自己那时在干什么,茫然道:“那你……”
“我怎么可能会输给他!”太子公然挑战,她自然应战,然后他们一路爬到半山,累得气喘吁吁,结果太子这废物,身子骨太差,爬一段山就迷瞪瞪的要倒,她吓了一跳,反应先于护卫扶住他,刚巧她因为爬山太热,将袖子撩起来了,白生生的手臂在休憩地的石壁上擦过,就成这样了。
郑芸菡终于知道她刚才为什么那种表情了。
她慢悠悠的“哦”了一声:“如果商怡珺为了救太子落了伤疤就要被太子收了,那你岂不是也是一个道理?”
池晗双气急,跳起来打她:“他想得美!”
这时,一道男声从旁边传来:“池姑娘,郑姑娘。”
两人一顿,安静下来。
史靳亲自提着一盏灯笼自河岸边的方向走过来,身后跟着他的大夫。
郑芸菡探头看向一旁,没有别人。
史靳:“池姑娘是不是受伤了?”
池晗双狐疑的盯着他,史靳笑笑:“方才在画舫上,姑娘的反应异常,
第142章
随着和太子的会面次数增加,史靳会来长安的缘由不胫而走——他愿将手中所有良种马、西厥至大齐境内所有马场全部送给大齐,此外,之前从大齐闻风而逃的马商几乎全被他收拢,如今他就是整个大齐至西厥最大的马商,这些拢合的资源,他也愿一起交到太子手中,交换条件是,他想在大齐谋个体面能做事的职位。
其实太子老早就提过大改之事,但盛武帝一直没有允首,直至万宝园避暑,秦蓁姐弟被推出,令盛武帝惊艳一把,终于看到马政大改之必要,这才真正放手让太子去做。
太子大改马政,最终目的是为在各地建官营牧场,设监牧管辖,将马政慢慢转变成一个受朝廷掌控,稳健运行的制度。刚需不过三样,良种资源,地段,人才。
秦蓁姐弟以过硬的实力,丰厚的经验和资源杀出重围,一个任女博士为太仆寺培养人才,一个任寺卿对下拢合马商。陛下让工部协同女侯筹备《大齐山河图鉴》,也是为太子寻觅各地官营牧场做准备。
可自秦蓁以女博士的身份任课以来,攻击她的参本每日都往殿下和陛下面前送。陛下以此事全权交由太子负责,将奏本全部转移东宫,然后这些进了东宫的奏本,全都没了音信。
秦意也因为拢合马商一事上频频受挫,也不知是有人暗中使坏还是这些马商太贼,他一家都没谈成,为此还被太子质问过。
《大齐山河图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成,要开拓牧场,还需工部一一勘察气候与位置。
如今,半道杀出一个史靳,西厥属地就是天然的牧场,更别说他从那些马商手中握住的牧场资源,全是现成的;大齐要拥有适应本土的良种,少不得要用外来良种与本土马种交叉培育,他手中的良种资源也充足,完全满足需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手握最丰厚的资源,人才无数,若能为齐效力,便是如虎添翼。
换句话说,不考虑史靳的身份和立场,倘若他是真心实意来作交换,而无什么别的阴谋和目的,那太子的马政大改,等于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便是制度有序运行,直待成熟稳健。
这样的诱惑,
非常大了,内里的风险,也不可小觑。
讽刺的是,之前一门心思抨击秦蓁姐弟的朝臣在得知消息之后,非但不再排挤秦蓁,反倒拥护起她来,全挑好的说,然后一致对外的开始抨击史靳,理由只有一个,此人身份敏感立场不对,可疑不可用,殿下须三思。
其实,朝臣抨击秦蓁姐弟,无非是马政十分重要,油水丰厚还有大权,他们不愿看到助太子推行发展此举的姐弟二人立大功拿大头,更不希望一朝帝座更替,他们连口热乎的汤都赶不上,自然是要在这时候争着分一杯羹的。
可这一次,太子的态度就和对待秦蓁时不一样了。
大臣参秦蓁时,太子认认真真听了,转身痛痛快快忘了,从未替秦蓁辩白一句,但也没见他查办她。而今朝臣刚刚质疑史靳有鬼,太子便立刻委任一人负责对接史靳这头的事情。
朝臣激愤,探头一看,又纷纷沉默。太子派出的,是怀章王卫元洲。
怀章王的威信无人可质疑,多年来,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外戚,多多少少都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传出来,可怀章王十三岁被封亲王,出宫建府,十五岁只身入军营一路拼杀,直至如今年近而立,人生简单自律的一眼就看到头。他对太子有启蒙、救命之恩,满身军功,还有此前远赴并州昙州救灾之功,仁德与能力有目共睹,无处可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