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哪种模样,他都喜欢得很。
卫元洲让人把马车停在隐蔽的位置与她说话,关于他手头商家的事,史靳的事,甚至是和北厥一触即发的战事,他都一语带过,倒是对她近来在侯府的日子问的仔细。
郑芸菡心头一紧,他手里的事明明还没做完,却挤着这点时间来见她,应当还是为了家宴那日的事吧,他果然都听到了。因为听到,所以才会在意她在府中的事。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忽然这样问。
卫元洲怔住:“什么?”
他分明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满与愤怒,可是看着他温柔耐心的神情,郑芸菡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竟盈满眼泪。卫元洲脸色骤变:“怎、怎么了?”
他飞快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琢磨着是那句话让她觉得他生气了。怀中的小姑娘伸臂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得深深地,肩膀随着抽泣轻轻起伏。
冬至当日与父亲扯破脸皮时,忠烈侯扬言要将她赶出侯府时,她都没有害怕过,之后更是默契的配合兄长避而不提,在好友面前坚定不移。但此刻,听着卫元洲小心翼翼问起她在侯府的种种,迟来的害怕一点点占据心间。
当日史靳要迎娶三嫂,她想请王爷劝说太子收回成命,三嫂说,他如今这般忙碌,是为了给她一个安稳的家,能长伴她身边,照顾爱护她,她不能因为一时情急,就让他的努力付诸东流。可她忤逆父亲,撕破脸大闹时,一样是拿着他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在冒险。
她还是没考虑他的感受。
郑芸菡紧紧箍着他的腰,埋着脸小声道:“那日……我没有忍住。不是故意要让你的努力白费,只是那时候……”说到这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没得选,也不能犹豫。
卫元洲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怕她做那些事,会让他之前的计划和努力付诸东流。
……
冬至之前,他收到了秦蓁传去的书信:侯府要摆家宴,届时要为郑芸菡相亲。之后他加快进度先处理完一批事,借述职一由快马加鞭赶回来,借口去了侯府。
然后,他撞见了自己怎么都想不到的场景。那个他只想用心爱护的小姑娘,看起来天真单纯,明媚简单的小姑娘,正在怒斥她的父亲,而身为一家之主的忠烈侯,在她面前,竟连一句有底气的反驳都说不出来。
站在厅外那一刻,他的确想了很多——第一次见面时她为父亲购买贺礼与他赛马的情景;为了一幅图绞尽脑汁的样子;郑煜堂和安阴的事操心的上蹿下跳的样子。
并州山高水远,她拖着大批的行李,一路奇险重重的抵达;为郑煜澄分忧劳心,救灾安民一刻不缓;帮温幼蓉垫后,烧山凿壁凶狠如小兽,为凑他二人姻缘,一次次细心的牵线助攻。
为助郑煜星政绩稳固,她不读诗书读马经,不赏花红赏图鉴,硬着头皮去入学考;当上一个小小的助教,她比谁都用心认真;郑煜星与秦蓁心意相通,却又阻碍重重,她闷声咬牙,竭尽全力去维护。
他曾以为,自己会选中的女子,或是性情温和端庄,或是擅营家务孝顺得体,至少是与他彼此之间相互付出,彼此肯定,方得姻缘。
但其实,与她相识以来,她总是在为别人操心,他多数时候是在一旁看着,他不是没见过其他姑娘,但唯有看着她时,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不自觉被打动,且逐渐着迷无法自拔,只要与她在一起,说话都是带着笑的;不由会想,若她能将心思放在他的身上,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与她互通心意,已经是许多折腾之后事。他终于如愿以偿的体会到了被小姑娘爱恋时的心情。她会为他捎带许多小玩意儿,让他知道她什么时候都会念他一份;会在他恼火迁怒时,给与最大的耐心和宽容,她很少在他面前骄纵胡闹耍性子,更多时候,她留给他的都是最明媚动人,且只有他有资格窥见的模样。
然而,得知她的心病,看着她为与他一起克服做出的努力,心中并没有设想中的愉悦,纵然欣慰,更多的是心疼,想将她娶回家,好生照顾爱护。
他喜欢上这样的郑芸菡,而侯府家宴那一幕,恰恰为他解释了此前的一切,让他终于明白,为何他喜欢的姑娘,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若忠烈侯真的对她发难,他想要迎娶她,或许会有些难度。
但若让他选,他更愿让她发泄出心中所有的情绪。
拟一个与过去了断的结点,焕然一新的做他的妻子。
“小年之前,我挑个日子登门拜访,好不好?”男人放轻的语调,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郑芸菡泣声骤止,安静的伏在他怀中。他没有揪着家宴的事与她追究,语气里并无半点焦虑和着急,更像是寻常一问。
距离小年,一个月都不到了。
她不答,他便追着她问,“好不好,嗯?”
郑芸菡双手松开,按着他的胸膛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脸蛋,眼睛,鼻头皆红扑扑的,声音极小:“嗯。”
他扬
起唇角,故意逗她:“嗯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郑芸菡的眼神像是被烫到似的,飞快转开,吸吸鼻子,声音嗡嗡的:“就、就是‘嗯’的意思。”
卫元洲眼中的愉悦藏也藏不住,低头靠向她:“嗯,那就是好的意思了。”
……
两人耽误了一阵,善儿在外小声催促。
郑芸菡已经恢复情绪,细白的手指头搅着卫元洲软甲上的系带。
卫元洲将衣带抽出,握住她的手:“既然应下了,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郑芸菡坐正了,认真的看着他,仿佛他要交给她什么深重的大任似的。
卫元洲笑笑:“别的事情,随你高兴去做,但你我的事情,全都交给我。”
他捏捏她明显消瘦的脸颊:“每日只管吃饱喝足,将脸上的肉养回来,穿嫁衣才好看。”
郑芸菡欲言又止。
不是她多事。大哥他们此前还为她相看了好多夫婿人选,若非三哥的事挡在前面,估计早就提了。
她将主动权交给他,并不是要他孤军奋战。
小姑娘的所思所想,卫元洲看一眼就清楚明白。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日之后,她几位兄长嫂嫂只会更在意她,而他们有多不看中他这个妹婿,她夹在中间就会有多为难。
更重要的是,若他连应付几位舅哥都要她里应外合,会让郑煜堂几人觉得他无赖耍滑,娶个妻还要利用女人在当中周旋。
所以,和这几位舅哥交手,早晚的事。
第161章 (三)
卫元洲极力要求一人硬抗,这让郑芸菡很在意,一路上都在想这个。
真儿和善儿近来一个赛一个心疼她,都挑着宽心话说。
“姑娘想多了,一家好女百家求。姑娘无论是模样还是出身,在长安城都是一等一的好,您看看大公子为您攒的那个宴席,都是来争您的小郎君,试想一下别家小郎君为了争您,十八般武艺一一比拼,王爷若什么都不做,万一叫姑娘觉得他不在意你,那多不好。”
“就是就是。几位公子都是读书知理的人,又不似山野蛮夫一般刁难人,无非是考察一下品性为人,了解一下家世背景,往深了去,顶多是些寻常问话,和和气气坐下来,一杯茶了事,王爷是纵贯沙场的猛将,什么阵仗没见过,还能被这个吓了去?”
“待嫁的姑娘,最大的操劳莫过于为自己做绣活之类的,这个有奴婢们,姑娘自然不会累到。还是该像王爷说的那样,吃好喝好休息好,将气色身段养回来,做最好看的新娘子。”
郑芸菡听着听着,心真就宽了。
也是,哥哥嫂嫂们和善可亲,哪有那么可怕,王爷应当是有实力征服他们的。
既然王爷都要求她不要插手,她正好趁着这个功夫,把晗双这件大事办妥。
郑芸菡忧虑消散,欣悦道:“我觉得你们说的很有道理。”
……
内院,郑煜堂扶着舒清桐闲庭漫步。
“你与舅哥说明白了?”
舒清桐遗憾的点头:“他一直追问我是什么原因,我只能按照你说的,是你不满意,觉得不合适。六哥一向爽朗开明,这次是真的失望又难过。”
郑煜堂轻轻搂住她:“有劳你跑这一趟,杭若那边,我也打好招呼了。”
芸菡不愿成亲的事,已经是几兄弟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冬至家宴之后,郑煜堂想了很久,这么多年来,他犹豫不决没去做的事情,最后是芸菡壮着胆子做了。如今,她即便有再离经叛道的想法,身为长兄,他只能义无反顾的支持。
然而,这世道还没有宽容到能允许她有这样的想法,所以,郑煜堂只能先把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无论是谁,一律拒绝,只说是他瞧不上,
配不上他唯一的亲妹妹。世人看来,只会觉得他偏执顽固,不会想到她身上。
不过这也不是长远之计,所以他与老二商量,阿呦要绘制完《大齐山河图鉴》,估计要好些年,到时候就让芸菡跟他们出去,他会在离长安城最近的城里置办一个舒适的宅子,让她住进去。对外就宣称,她在途中结了良缘,对方是个温和敦厚的人,已经嫁了。
这样,她不会离得太远,也不会身陷是非舆论之中。再过几年,随便捏个理由,譬如让她那温和敦厚的丈夫“死一死”,就能把人正大光明的接回来了。
届时,她若还不愿嫁人,为夫守节便是个最好的理由。
这是郑煜堂能想到的,顺着她的想法,同时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的法子。
老二夫妇完全赞同顺着菡菡的意思,不再逼迫她,只是提议,具体的法子或许能再精进一下。
老三夫妇一直沉默不语,没有明着反对,郑煜堂觉得,他们应该是赞成的。
……
勤九带着和善的笑容走进嘉柔居,请郑芸菡移步往大公子院中用晚饭。郑芸菡爽快应下,过去才发现,二哥和三哥都在,单人食案拼成一张大桌,冒着香气的锅子咕咚煮开,一边铺满她喜欢的锅子菜。
“呀!”郑芸菡眼神放光,和气搓手走进来:“我最喜欢吃锅子了!”
舒清桐笑着招手:“来。”
郑芸菡挤到大嫂身边,双手合十击掌:“锅子就是要这样挤在一起吃才香!”
郑煜星哼哼两声,从座下摸出一个坛子:“加上这个,才叫真的香!”
郑芸菡瞧见武陵桃源酒,激动地连扯大嫂的袖子,冲他们说起这坛酒的来历。
说着说着就来劲了:“如今总算知道怎么酿,等过一阵子,我酿个十坛八坛,给大家都分一分。”
郑煜堂轻撩衣摆坐下:“过一阵子?你现在很忙吗?”
郑芸菡满眼都是酒和菜,摇头道:“不忙,就一件事。”
此话一出,六双眼睛齐齐看过来。郑芸菡浑身汗毛一竖,“怎、怎么了?”
郑煜澄小心的问:“在忙什么?”
他这一问提醒了郑芸菡,少女的眸中忽然溢出殷勤之色,落在长兄郑煜堂身上:“大哥,我有件事可
能还要劳你帮个忙……”
她还在攒词,郑煜堂已经点头:“好。”
郑芸菡愣住,这么爽快。
“可能有点麻烦,但是好事!”
郑煜堂:“你说。”
郑芸菡觉得大哥今日格外好说话,遂大胆道:“我想租个宅子。”
此话一出,郑煜堂和郑煜澄背脊一僵,兄弟二人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果然”的感慨。
郑煜星和秦蓁缓缓抬眼,眼神很复杂。
郑煜堂不问她此举的原因,只问需求:“想要个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