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翰林?”
楼灵溯见是朱慧,一手执笔一手文书地站起来:“朱大人。”
朱慧道:“忙起来便忘了叫你吃饭,这都已经掌灯了,一起用点饭吧。”
楼灵溯开心地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哦,居然还有饭吃?”
“你既然饿了,怎不叫人?”
楼灵溯嘿了一声:“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有没有饭吃,”
钱倩雯没见过当着主簿面都如此直白的,下意识看了眼朱慧。朱慧脸上看不出情绪,只道:“随我来吧。”
偏厅里的桌上已经放好了饭菜,三菜一汤。比不上家里的丰盛,好在味道尚可。三人吃完了饭,下人又端了热茶上来。朱慧喝完了茶,这才问:“楼翰林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朱慧挑了挑眉:“这工部有许多图纸,楼翰林也看得懂?”
“下官在后院里宅了十六年,平日里无所事事,每日都是看书。这图纸也有所涉猎,虽不至于精通,不过用来归档整理倒也够用了。”
朱慧面上不动声色:“哦?既然如此,可看一看?”
三人起身去了楼灵溯的案头,朱慧拿起桌上的札记翻看,却见上面将工事写的清清楚楚,账册算得明明白白,那账册上的数目居然精确到了几个铜板。她又拿起图纸,一张字条掉了出来,飘落在书案上。
“这是?”朱慧将字条拿起,见上面娟秀小字写着:“拱桥起拱三尺一,可否?”
“这是何意?”朱慧问道。
“啊,这平桥图纸上写了起拱三尺一,我瞧这写了河宽六尺丈,这起拱三尺一……那便该是拱桥了。”
朱慧愣了愣,她对这工部图纸也不过略知一二,并不多精通。桥要起拱她知道,可如何起拱,要起多高,她一无所知。可她面上并不显,只点了点头,将纸条又夹了回去:“我记下了,明日下朝后,让工部的孙主事来看一下。快戌时宵禁了,今日且就到这吧,这是令牌,楼翰林回去路上小心,明日卯时来即可。”
楼灵溯期期艾艾地接了令牌回去,虽说一样都是看书,可这要点卯打卡的看书还是让人不怎么开心。
朱慧第二日上朝,特意早到了一会,见着工部尚书孙妍熙,将收在袖中的纸条递给她:“这灵犀三十三年石门湾处建的长虹桥,图纸上写了桥长六丈起拱三尺一,可是……”
她话没说完,孙妍熙便一愣,脸上是明显的错愕:“这莫不是把三寸一写成了三尺一。”她与朱慧两人面面相觑,孙妍熙努力回忆了半天,道:“这桥当初是由石门湾外就地找的工匠,图纸也该是由他们整理汇集。许是男人没怎么读过书,以致于寸与尺弄错了。说来,画图校核也是没仔细,这才出了纰漏。”
说到此时,孙妍熙大为意外地看着朱慧:“朱翰林是在整理年历?翰林院果然是人才济济,这图纸上一个错也瞒不过你们。”
朱慧笑得客套:“我回头差人将图纸给主事送来,还请改完了再给我送回去。”
孙妍熙连连点头:“麻烦朱翰林了。”
下了朝,朱慧惯例去了御书房,女皇拿着朱笔,皱着眉看着奏折。待朱慧行了礼,女皇叹了口气:“松河大水退了,可松河沿岸,十户三存,待冬天一过,还不知道要如何。”
“这堤岸,年年修,年年破,也不知道何年才能修好。”
松河长约一千多里,路经三界,上游倒的确养育了一方水土,可到了下游,偏生河道要从月行山脉而过,此处河道狭窄,碰上上游大雨,下游就要遭殃,三五年非得决堤一次;偏偏此地适宜居住的,也不过月行山脉两侧,松河月行山一地,一直是历代女皇的头疼难题。
以往谈论此事,朱慧大多保持沉默,盖因她也没有好的办法。皇土之上,须得有臣民,可臣民在此地,却偏偏无法安居乐业。今日也一样,朱慧照例只是低着头听女皇念叨,可她脑子里却想起个人来——楼灵溯。
且不说此人连中三元,文采有目共睹,这一眼瞧出图纸问题,可不是什么等闲的本事。盖楼铺路修桥,且不说要多历练,就这图纸也非得有师父领着入门,没有三五年断然下不来。这养在后宅里的楼灵溯,居然一眼就瞧出了问题……
朱慧正想着,女皇已然瞧出她走神:“怎么,想什么呢?”
朱慧回过神,道:“想一个人。”
女皇脸上出现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谁?”
朱慧看女皇反应便知她想歪了,道:“楼状元。”她见女皇果然是意外的反应,解释道,“楼状元昨日便来了翰林院。”
女皇轻轻颔首。
“楼翰林接手了修撰年历一事,主事工部。”
女皇眼中亮了起来,很是兴味盎然。
“工部的年历历来难做,这楼翰林倒是游刃有余,昨日她还一眼瞧出了图纸里的错处,臣早上与孙主事核实过,果然是图纸绘制时出了差错。方才陛下说松河堤岸,臣就想,不知楼翰林会不会有办法。”
“什么样的错误?”
朱慧将楼灵溯写的纸条递给了女皇,又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工部的事宜,向来要日积月累,非一日之功,楼翰林她未曾做过,却有如此见地。”
女皇斜睨了朱慧一眼,这一眼让朱慧心底里有些发凉。她想起来,楼灵溯进入翰林院是女皇钦点的,而这松河大水,早已困扰了东景朝两百余年,若楼灵溯没解决……
女皇满意地看着朱慧住了嘴:“先解决松河灾民过冬问题。不过两月就要入冬了,解决了眼下再说吧。”
朱慧惴惴不安地从御书房走出来,她辅佐女皇十来年,揣测女皇心意颇有些心得,却不想今日在楼灵溯这小河里翻了船。
“连中三元。”她喃喃自语,女皇为了这个原因高看楼灵溯一眼不奇怪,两百多年唯二的奇才,揽进了翰林院,却不让她试试松河治水……
侍官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凑上前来:“朱大人,瞧着点脚下。”
楼灵溯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案上归档过的文书又是三尺多高,钱倩雯对于她的速度已经不再惊讶,只嘱托:“今日中秋,楼翰林还记得早点回去。”
楼灵溯想起临出门前岳定州的嘱托,当即放下了文书,护卫来报:“楼翰林,有个叫墨辞的,说是你家里来接你的。”
楼灵溯听见墨辞的名字,笑眯起了眼:“是我夫侍。”
屋里两人被她的笑容晃了眼,眼神一时有些发直。墨辞由另一个护卫陪着一起进来,将手里精致的小食盒递给钱倩雯:“此是家中所做,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这食盒样子精巧,钱倩雯估摸是月饼之类,大方地接了过来:“楼翰林客气了。”
待楼灵溯客气地说完“哪里哪里”之后,墨辞又递上另一个食盒:“这是给主掌事带的,还请大人转交。”
月饼是楼家自制,且小小一盒,中秋之际收了不会有任何不妥,钱倩雯感叹楼家挺会交际,一并应承了下来。楼灵溯和墨辞离开没多久,朱慧就从外面回来。
见钱倩雯一脸赞叹地举着一个咬了一口的饼,朱慧打趣:“钱大人,什么好吃的?”
钱倩雯咽下口中食物,将咬了一口的饼放下,擦干净了手,这才拿起案头的食盒递过去:“这是楼翰林家中所做月饼,这份是给朱大人的。”
“哦?”
钱倩雯见朱慧收下,又道:“我刚尝了一口,醉月楼的月饼恐怕也难以企及。”她一脸遗憾,“可惜了,就两个。”
朱慧还未吃饭,闻言打开食盒,巴掌大的盒子里放着两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月饼,饼面烤得微黄,中间用红泥印了个楼字。她挑了个,咬了一口,酥皮扑梭梭地在嘴里化开,豆沙的甜味随即漫开来,里面还夹杂着桂花的清香。
钱倩雯期待地看着她:“是吧?”
朱慧抿着口中的月饼一边点头。
“这酥皮做的,可真是功夫手艺。”
说话人无心,朱慧听在耳里却觉得这话似曾听闻。朱慧记性极好,不多时便记起,十来年前,在御书房中女皇赏赐茶点时,曾说过这句:“这酥皮,可着实是功夫。”
下午女皇的态度,朱慧忽然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