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贵妃只看了一眼,就淡漠说道:“她是永和二年进宫的婢女素心,早前服侍过太后,后来长乐宫裁了一拨人,又正逢选秀新人进宫,便送去了琼华殿。”
这回不止林若秋,连赵贤妃都对这位贵妃姐姐佩服得无以复加,她跟谢氏在宫中待的时日差不多,可也没她这般细致的眼力,连太后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宫人都记得一清二楚——难怪谢氏能压她一头,坐上四妃之首的位置。
素心的神情却格外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匍匐在地道:“那山楂果仁是婢子掺进去的。”
又絮絮说起自己在琼华殿中所受的冷遇,空长了一副如花似玉的姿容,可惜貌美遭人妒,非但不能亲近陛下,甚至连讨得林主子欢心都没机会,如今眼瞅着小皇子即将出世,红柳她们几个却连照顾小主子的差事都分派好了,半点不肯分润与人,素心由怨而生怒,更想搅黄这几个人的美梦,这才在重阳花糕中做了手脚,试图予以报复——非常有逻辑且条理清晰的理由。
绿柳一听便怒形于色,似乎想要上前与其理论,红柳忙拉着她,示意她稍安勿躁。
素心飞快地说完那段话,此时已顺从地垂下头,似乎听凭处置。
奈何她的理由虽好,旁人却也不是傻子。赵贤妃当即便冷笑起来,“说得真容易,你一个婢女哪来如此周详的计划,又从何处弄来如许多的山楂?若本宫记得不错,琼华殿这些时日的饮食都是严格管控的,就算你去向御膳房讨要,膳房也未必肯给吧?”
素心的头垂得更低。
赵贤妃见她不肯招认,愈发冷笑连连,“看来只好将这丫头送去暴室了。”
又睨着林若秋,“想来林妃妹妹不会因此于心不忍罢?”
林若秋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自然不会。”
赵贤妃明知她在做戏,也懒得拆穿,横竖林氏别缠上她就好,赵贤妃反而希望尽快确定真凶,省得夜长梦多,因疾言厉色望着素心,“那暴室可不是好去处,从来只有站着进去躺着出来,但愿你这身皮子经得起十几道刑具!”
素心果然发起抖来,肩膀颤动,如同狂风中一片将落未落的秋叶。
赵贤妃恩威并施,“若你现在供出幕后主使,本宫或许可以放你一马,令你免受这些皮肉之苦。”
林若秋庆幸自己挑了个绝佳的时机地点,赵贤妃不愧是协理六宫的人物,有她一个人包圆红脸白脸,自己省了多少工夫。
素心吃这一吓,终于溃不成军,颤颤巍巍的道:“求娘娘饶恕,奴婢招供便是……”
她小心的望了眼站在角落里的崔媪,轻声道:“婢子正是受了长乐宫的指使,务必要除掉林妃此胎。”
这下不止赵贤妃,连林若秋都愣住了,她虽然料着素心不会轻易承认,多半还会拉一个人当幌子,却没想到她用的人是魏太后,这下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崔媪今日奉魏太后之命前来,原只为捧个人场,后来见出了意外,以为能看场热闹,谁知这把火竟会烧到长乐宫头上,当下怒不可遏,上前便揪着素心厮打起来,“你这贱婢,太后娘娘何时指使过你来做这些,你要将脏水泼给太后娘娘……”
素心的头发被揪下一大把,不由得惨叫连连。
赵贤妃等人只得上前拉架,不然证人被灭了口,那魏太后便愈发洗不清嫌疑了。
眼见局势愈发混乱,林若秋懒得再待下去,只需静候结果,因屈身向程氏告退,“臣妾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回去歇息,就不打扰太皇太后了。”
程氏凝视她片刻,静静颔首,“去吧。”
林若秋深知,以这位皇祖母的智慧,想必已看出今日这场戏因何而来。她只得抱歉的朝程氏一笑——虽说并无歹意,可她的确利用了这位老人家,但愿太皇太后能别计较她的冒失。
回到琼华殿后,红柳等人俱是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虽说结果有些偏差,好在过程十分顺利,倘若那素心丫头临时收手没放那些山楂,又或者当场咬舌自尽来个抵死不认,那想揪出凶手就难了。
红柳不安道:“那素心咬定是太后娘娘所为,若真如此,只怕魏昭仪反倒能逍遥法外吧?”
林若秋却不担心这个,“此事终归要请示陛下的,本宫倒不信她进了暴室还能不说实话。”
素心若真能来个死无对证倒算她有本事,可她当时都没胆量自裁,可知仍是惜命,等尝过了夹板夹棍的滋味……她仅有的这点胆量只怕都将化为乌有。
后面的事自有谢赵二人去料理,魏语凝从前气焰嚣张,若能有机会将此女钉死,想必她二人也会很乐意的。林若秋的主要任务是养胎,而非越俎代庖管这些冗杂琐事,因望着红柳笑道:“也亏得你们一举一动似模似样,才没叫那人瞧出破绽。”
红柳连连摆手,“奴婢可不敢居功,要说能干,王大娘比咱们厉害多了。”
王厨娘此刻已恢复平日那般憨厚的笑,“姑娘忒客气了,我怎么当得?大家都是为林主子效力罢了。”
林若秋亦着实对这位老妈妈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位诚笃持重的中年妇女扮起尖酸刻薄会这样活灵活现,若非她在素心面前大吐苦水,素心不会那样轻易相信她的话,以致于放心大胆地在重阳糕里加了许多山楂。
也许她不做厨子,改行去演戏剧,也能大获成功。
为了褒扬王厨娘的辛劳,林若秋特意多赏她两锭金子,王厨娘喜孜孜地接下——这下更好,用不着如约分给那素心姑娘了。
反正素心有命拿也没命花。
林若秋累了半日,连午膳也懒得用,只让红柳拿些酸梅糕来果腹。红柳亦陪她用了两块,她是不忌讳吃山楂的,因一边试了几口,笑道:“都是酸酸甜甜的滋味,若不细细分辨,实难分清。”为此她还偷偷在糕点上做了暗记,只不叫那素心知道。
可见魏语凝的计策还是颇见成效的,她若不是早有警觉,兴许这会子已经中招。
林若秋蓦地想起,连红柳都得费时辨认,太皇太后年老了嗅觉退化,按说没那么容易区分开,就算是因常泡山楂茶的缘故,可一杯冲淡了的茶水滋味能有多少?可太皇太后才尝了几口便断称加了山楂,林若秋不得不猜想,她是故意这么说的,为了顺应自己的计划——倘若在游戏中,这位老人家便是最强辅助了吧。
林若秋有些羞惭,但更多的则是感动,她自知并非智力超凡的类型,幸而她身边都是聪明人,而这些聪明人也都愿意帮她——她虽然没有出众的家世,绝色的容貌,林若秋却深深庆幸自己投对了胎,有几个人能像她这般好运的?
白云观中那女道的话自然已被她抛之脑后。
许是吃了太多酸梅的后果,林若秋才午休醒来,便觉得肚子又饿了,果然这些开胃的东西得少吃,否则她定会像吹气球一般膨胀起来。
林若秋正想让红柳送些清粥小菜来压压饥,冷不防瞧见一座铁塔般的身影立在床头,她还不及安抚小心脏,楚镇已冷冰冰的开口,“那些事为何要瞒着朕?”
林若秋装傻,“何事?”
她算算时辰,楚镇此刻应该是从未央宫中回来,这么说,是审出结果来了?可他不是该去追究罪犯么,怎么倒质问起自己这个当事人来了?
楚镇冷声道:“还装蒜,今日那一出,难道不是你自个儿跑去皇祖母跟前揭穿的?”
言下之意,似乎林若秋那点花花肠肠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林若秋立刻叫起了屈,“冤哉,臣妾哪知道有人要害臣妾?陛下您疑心病也忒重了。”
说完还假惺惺的掉了两滴眼泪,虽然林若秋智商不算高,可她总有意无意在楚镇面前扮演一个更天真傻白的角色——大抵是因为楚镇是一个很有心机的男人,所谓异性相吸。
楚镇轻哼一声,顺势在床畔坐下,抓起她的手狠狠碾磨掌心,“少来,你若真一无所知,那山楂糕怎的半块也不动一下?说你精明,这点细枝末节都不肯留意,或是让红柳替你尝了,再找黄松年来假闹一场病不是更好?”
林若秋哑然,总觉得皇帝比她更适合宫斗是肿么回事?不过她当时哪想得了这么多,而且要在众人面前装病……林若秋觉得自己未必能瞒过谢赵二位,反倒弄巧成拙,倒不如借太皇太后的手更省时省力。
何况目的已经达到,过程如何无关紧要。林若秋只觉那只手掌被磨得生疼,不由自主地绷直身子,又觉得皇帝这气毫无来由,好端端的怎么闹起别扭来了?
林若秋先是假哭,继而却鼻尖一酸,眼睛也红红的道:“您欺负我。”
楚镇皱眉,“谁欺负谁?”
他还觉得自己这位天子被无视了,这样大的事也不和他商量,到底有没有将他视作枕边人?
不过小姑娘此刻正含着两泡眼泪,显然是不适合交谈的,楚镇只得冷冰冰道:“别哭了。”
林若秋立刻找到罪证,指认道:“瞧,您又凶我。”哪有人成天板着一张脸的?
楚镇:……
他不笑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做皇帝的,总不能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吧,那还叫什么皇帝?
对天子而言,面瘫就是硬性规定。
第77章 书信
有时候男女之间的相处就是这样奇妙。男人若肯哄着,似林若秋这等举动只能算撒娇;男人若不肯哄, 那就成作天作地了。
幸而楚镇性子极好, 放下脸皮劝了半日,林若秋方始破涕为笑——其实没什么好笑, 只是见皇帝这样笨手笨脚、又带着点气恼的神情,便格外觉得有趣。
也许任何一个人在爱人面前都免不了展露退行行为, 尤其像林若秋这样特殊的状态, 若说一孕傻三年, 她现在等于退化了六岁,喜怒无常是应该的。
楚镇见她拿出枕下那面小菱花镜细细照脸上的浮肿泪痕, 还不忘趁机整理鬓发, 忍不住讶道:“你不生气了?”
林若秋道:“陛下是天下头等的大好人,妾为什么要生气?”
楚镇:……
难怪都说女人是善变的生物,这会子又将他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了。
幸而他没被这点小伎俩岔开话题,依旧记得原本的来意, “你既早知魏氏心怀不轨,为何不告诉朕?”
林若秋恍若无意地睨他一眼, “告诉陛下, 您就会处置她么?”
楚镇毫不犹豫的点头, “自然。”
“那陛下打算怎么做?”林若秋复问道。
楚镇的回答干净利索,“或是禁足, 或是打入冷宫, 总不让她有机会伤及你便是。”
林若秋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摊着手道:“可是您没有证据。”
楚镇漠然, “没有证据便胡乱找个由头,你当魏安他们是吃闲饭的?”
这便是男人的思考逻辑,永远以最直白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林若秋无力的道:“若她当真是被冤枉的,臣妾岂非成了奸佞之人?”
楚镇奇怪的看她一眼,“有朕在,谁敢如此说你?若真有那乱嚼舌根之人,抓起来责打一通,宫里的闲言闲语自然便少了。”
大约这便是两性间的沟通障碍,林若秋发觉皇帝还是挺大男子主义的,认为在他的羽翼保护下,自己可以不计后果地骄纵任性下去,至于名声、口碑,这些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可人天生是具有社会性的,尤其在宫里这样的复杂的环境下,每做一件事之前,都必须先考虑其相应的后果。林若秋当然也想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敌人,但这样一来,她和她的孩子们都会受到影响,为保万全,林若秋自然需将此事处理得光明正大,无论谢赵二人是否会起疑心,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她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这样对她的名声才是最有利的。
但是这些话,她也懒得细细同楚镇解释,与其劳神费力说服这个男人,还不如让他以为自己头脑简单呢。林若秋遂及时扯开话题,“魏氏认罪了么,可有一一交代清楚?”
“那素心丫头交代不清楚,魏安便将昭阳殿的素英押去暴室,她倒是吐了个干干净净。”楚镇眼中出现一丝冷芒,“若非这次的事,朕也不知魏氏筹谋如此深远,还敢教唆兰小子来寻你的麻烦,倒是朕疏忽大意了,还差点冤了母后。”
那时候他虽有所疑心,可大半落脚点都在魏太后身上,总以为魏太后太过溺爱孙儿、以致教养不善,如今瞧来,连魏太后也是旁人的手里剑,掌中刀。
林若秋唯有默然。她很清楚,魏语凝当初做的那些事魏太后未必不知道,或许连魏太后也有知情不报的罪名,可皇帝眼下因错怪了母亲而自责,林若秋就不好多说什么了——追根究底,魏太后这几回吃的苦头也不小,又是走水又是中毒,谁能想到她有一个如此倒霉的晚年?
林若秋且不去管魏太后,眼下惩治凶手要紧,“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魏昭仪?”
到底是太后的亲侄女,又是皇帝的亲表妹,林若秋唯恐他会对魏语凝留有余地——斩草不除根,那才真叫后患无穷。
幸而楚镇的回答令她放心不少,“魏氏做下这般罪大恶极之事,自然唯有赐死一途,朕已命魏安前往昭阳殿传旨,想必今晚就有消息传来。”
林若秋不得不承认,在听到死字的刹那,她微不可见的战栗了一下,但更多的则是一种松弛与欣快感。相比胡卓从前给她讲的旧朝逸闻,如今她才算真正经历死亡。可若魏氏不死,她与她的孩子便会受到威胁。为母则强,林若秋情愿做一个恶人,何况她并非真正作恶,她只是做了一场局,好为自己提前讨个公道。
楚镇宽大的手掌抚上她肚腹,轻声叹道:“为了这个皇子,宫里不知多少人熬红了眼,有魏氏做例子,想必这些人该心生戒惧,不敢再轻举妄动。”
林若秋并不担心这个,世上好人虽不多,真正有能力做坏事的却也没几个,更不会个个都像魏语凝这般丧心病狂,如谢贵妃赵贤妃等人,只怕反期望她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她们自己就无所出,所能依仗的唯有身份跟地位,皇帝有后,地位才能更加稳固,否则来日新君即位,这些连庶母都算不上的就更无地自容了。
林若秋忧虑地只是另一件事,听皇帝的意思,话里话外已认定她怀的是个皇子,又有那梦日入怀的异象——虽说林若秋的确做了这个梦,但梦终究只是梦,万一生下来是个公主呢?
这话她可不敢跟楚镇提,太不吉利,再则她私心里也盼着是个男孩,虽说她本人并不介意男女,可时代如此,若没个皇子做立身之本,终究是件憾事。
楚镇握着她的手,隔着柔软的肌肤源源不断将热意递过去,微笑道:“最好是个和你一样健康的男孩,朕可不愿将他养成个书呆子。”
皇帝小的时候就十分孱弱,后来勤于练武才算渐渐好转,但比起后天遭这些罪,自然还是天生活泼喜人来得更好。
林若秋只好陪着他笑,心中默默嘀咕,自己抽空是否该到佛前上两炷香,保佑这胎定是个皇子。难得有这么一刻,她希望迷信能战胜科学。
楚镇叙了一会子闲话,便起身道:“晚膳你自个儿用吧,朕就不过来陪你。”望了眼旁边篮子里凹下去的糕点,轻轻皱眉,“那酸梅糕虽好,也别过度,正经一日三餐才最要紧。”
林若秋唯恐他老妈子属性再度发作,只得唯唯诺诺点头,小模样儿比谁都乖。
楚镇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含笑道:“也只有在朕面前耍这些工巧,换了红柳她们念叨个十遍八遍,你都拿她们没点办法。”
林若秋心道谁叫您容易对付呢?自然柿子拣软的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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