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几步,她却像是走过了一世那样遥远。冰冷的地面上尚未消融的积雪隔着衣裤渗入到膝盖下,刺骨的冷,锥心的疼。
她没有力气了,她只想走回他的身边,可她已经站不起来了。
只为见他一面,几日的辛勤奔波,早已费劲了她所有的心理。其实她自己也知,自己残破的身子早已熬不过许多个日月,就像是一个残破的麻布口袋,再怎么认真的修补,那难看的补丁依旧是消不掉的。
“阿斐……”她低声唤道。
“琳琅,快走吧……不要管我。”毒牙断断续续道:“这一世,我终究是不能给你幸福了,就连你救命的药我都寻不来……昔年,昔年若不是父亲那一掌……你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对不起你啊。”
她手脚并用的抓着地面,一步一挪的向他爬来。唇角的鲜血抑制不住的低落,砸在积雪之上混合着不知是谁的血,渐渐染成一团。
她道:“我不怪你,我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便是我嫁给你的那一日。你知道么?我做梦都想不到我真的会嫁给天毒府主,嫁给这么优秀的男人,嫁给你。我一辈子都没穿过那么红的衣裳,那一天的嫁衣……真红啊。”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能有这样疼爱我的丈夫,今生何求呢?阿斐……我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为你生下一个孩子,纵使是女儿也好……也不至于叫你偌大的……偌大的家业后继无人。”
她没有力气了,真的没有力气了。佛说,今世的业障来世偿还。前一世,她遭下了怎样的罪孽,尽是才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这样的惩罚,是否太重了些……
她这一世求佛向善,来世能否求佛一道小善缘,再一次遇到他,再一次与他相爱。若是可以,她可不可以再想诸天神佛求一道大善缘,以求来世与他白头偕老,生死与共。
“当……当……当……”铜钟撞响十二响,子时的钟声响起,长安城上空爆起璀璨的烟火。这烟火,极致的绚烂后便是无边的死寂。在这灰暗的苍穹之上,不过是惊鸿一瞥。
天上开始飘雪,拇指大的雪片落在脸上,尚不觉冷。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其实早在正午时分,她便知晓这是她最后的时间。她只想撑着重病的身子再来见他一面,嘱咐他要好好吃饭,要好好睡觉,要好好活着……还有,不要想她。
若只是回光返照,这时间是否太长了些?是否上天垂怜,多予她这一时半刻?
时光仿佛又回到哪一日,大红色的锦缎铺满天毒府内外,她一身彩霞般的嫁衣,大红盖头映红了视线。少不更事的少女守着女戒不敢妄动,却好奇外面的场景,伸手去掀头顶的盖头,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你难道不知道,新娘子的盖头是要新郎来掀的么?”突然,一道声音自身前响起。
她吓了一跳,紧忙放下盖头掀起的那个角,紧张着搓着双手,咬着下唇险些急的哭了出来。下一刻,头顶的盖头被人掀落。面前的少年也是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微微偏着头看她。
她的脸更红了,长了这么大,她还没被人如此看过呢。她深深地垂下头,嗫嚅着道:“我……你,我……”
“你什么?你很害怕?我有这么吓人么?大人们都是吓唬你的,天毒府的人只是看起来比较凶,我们除了吃人没什么爱好。”少年道:“你只要乖乖的陪着我,听我的话,我就不吃你。”
她瞬间面色惨白,身子都在发抖:“你们真的吃人啊……”
“哈哈哈,瞧把你吓的,我逗你玩的。”少年坐在她身边,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她微微瑟缩,少年却握得更紧了些:“喏,从今天起我便是你丈夫了,如果你对我好,我就会对你很好很好。我叫楚公斐,你叫什么?”
她低下头,声音小的像是蚊子叫:“我叫琳琅。”
少年道:“琳琅?你长的可真漂亮,我喜欢你。我是你丈夫,我们是一家人,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如果我有的,我都会给你。”
“都会给我么?”琳琅微微抬起头,望着面前俊美的少年,突然想起出阁前母亲对她说的话。为了父亲,为了哥哥,为了家族,她一定得拴住楚公斐的心,坐上天毒府正房夫人的位置。面前这个少年,还蛮和气好说话的,她低下头,小声道:“那你能一辈子只喜欢我一个人,不再娶别的女人么?”
少年信誓旦旦的道:“只要琳琅一直喜欢我,我就一直喜欢琳琅。”
几年后,江东何氏灭亡,天毒府正房夫人的母家一人不剩。她在天毒府内举目无亲,又没有母族支撑,只能靠着他的宠爱生活。
她什么也不想要,只为了他的一句话,便可以食爱而生用不枯竭。又是几年,天毒府主不满幼子婚事,试图贬儿媳为妾室,令娶新妻。楚公斐抵死不从,被父亲关于牢狱,琳琅则被老府主一掌震断心脉。
他一怒之下,竟悍然弑父,带着发妻寻遍天下名医。可重伤好治,先天之症无解……
为了一句“如果我有的,我都会给你”,她为他蹉跎一世。
而他,亦是为她倾尽天下。
年年今日烟火满京华,而今年的烟火却异常的璀璨。天上的落雪将早已沉睡的二人掩埋,瑞雪兆丰年,这一场大雪,能否冲刷掉这一场罪恶?
她啊,终是没能爬到他的身边。
“呵……”高九歌一声冷笑,从楚公斐的怀抱中抽出双脚。那身子已经开始渐渐冰冷了,他高九歌出手,没有杀不死的目标。
他起身,行至琳琅面前,俯下身子将她抱起,放在了楚公斐的身边,又摸了摸自己被补好的衣裳:“我高九歌从不欠人的人情,多谢你替我补得衣裳。”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果皮尚且是青色的柑橘,剥开外皮撕了一片果肉放入口中,又将那柑橘放在了她的掌心中,自言自语道:“真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