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给他斟了一杯热茶,道:“王公公一看就是没管过活的,要是鲁监在这儿,是断然不敢放他们回乡的。这过年放了工,拿着攒了快一年的月钱,在家里吃好喝好,又回想起在这边几次差点送了命的经历,怎么可能还回来!到时候您能去各个县乡逮人去?劳工叫不回来,要是招新工,且不说到处都要重建,您压根找不着劳工,就是找着了,良莠不齐,不了解工程,到时候绝对会耽误进度。”
王公公这才想明白:“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可这个赏钱……谁出?会计司那边真的有盈余?”
俞星城:“会计司没上门找您讨钱就不错了。这赏金当然也是——”她笑着看了看王公公。
王公公真是毛发悚然:“姑奶奶,大娘子!您、我、我这儿上哪儿弄钱去!您看看我都清贫成什么样子了,我的钱都拿出来——”
俞星城才不信。这些宫里出来的,屁|眼都能夹带银子,有的是抠搜私藏的本领。
俞星城也不明说,只为难道:“那您想法子借吧。”
王公公:“就不能扣他们的月钱……”
俞星城直言:“咱们不可能克扣工钱,惹得骂名又容易被人构陷弹劾,您是觉得自己不够遭人恨吗?您把那勾结白莲教的事儿弄到明面上,多少人想让您赶紧出意外死了!您今天能扣钱,明天就有人煽动他们来砸营造司大门。”
王公公真是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可、可我真的……”
俞星城:“您以为跟宫里赏钱似的,赏个人就出手大几两啊?您只要多发他们平日一个月工钱的六成上下就行,您算算那才几个钱。真要是拿不出,我给您几个行当的名字,要不您去贷钱。”
王公公心里算钱倒是快,默算一下,确实没他想象那么多,嘴上总是要挣扎一下:“哎,宫里人哪能去贷钱呢,唉,只是愁啊。”
俞星城指了指对面她当住所的西屋:“我家都没了,您能比我愁么?”
不过她最愁的还不是这个。
炽寰几日了都没有醒,她实在不放心,几乎都恨不得把他给盘在脖子上带着。
而胖虎则一直没能回来。他说是去找被赤蛟的妖群掠走的鳄姐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赤蛟周围也没见到胖虎他们的身影。
俞星城怕他们已经成了赤蛟傀儡,死在了外头;或者是他们不敌后受伤,被扫荡妖群的天兵和仙官当做了倭妖……
挂念这些大妖小妖早就成了她的习惯,突然没了他们,俞星城一颗心都放不下。
青腰、焱爷儿在内的许多妖,则决定返回鼻吹唢呐社,因为那里是胖虎能回来找到他们的唯一地点。
毕竟那里还有他们的果树、池塘,有他们的软窝、住房。
青腰、焱爷儿与众多小妖离开万国会馆时,竟出乎意料的有不少百姓欢呼或抬手合十祈祷,那群走地的猫妖还以为很难离开,却没想到人群对他们主动避让开了路,甚至有几个小孩还想伸手摸他们……
俞星城这才知道,在她对战赤蛟时,这群小妖也在半自保的抵挡着侵入万国会馆的妖群。
他们的拼命抵挡,也被万国会馆庇护的上万人,当做了某种对他们的保护。
而关于妖这个议题,在这时才被提上台面。
在许多人面前与胖虎交流的铃眉与俞星城,竟被不少仙官举报,成了被约谈的首要对象。
两个官员,跟无名的大妖有密切来往,府衙与缉仙厂都不能忽视。
约谈的地点选在了应天府。
俞星城和铃眉要被两位仙官“押送”着,坐火车回应天府,这真是回到最初的起点。俞星城把炽寰留在了青腰他们所在的社馆,她到火车站时,才发现那两位押人的仙官是戌三和蜀六,她也笑了:“整个朝廷就没有闲人了么?”
戌三还拎着纸包的豆沙馅饼,递给她俩:“是裘大人让我们来的。”
俞星城一愣:“裘大人也参与这次约谈?”
蜀六替他们找到车上的座位:“这次以南京宫内的钦天监为主,北厂来的人多,裘大人这次回京又升官了,所以不得不请我们。不过这事儿,其实已经吵了好几天了,您两位就是揪过来的靶子,真正争的是南北两厂。”
俞星城拿帕子捂着口鼻,遮挡蒸汽机车黑烟白烟的难闻气味,进了车厢才问:“南北两厂?”
戌三帮她们拎行囊,坐进去之后,放下包厢隔门处的帘子,道:“南京北京两大钦天监,那是毫无疑问的监天坛地坛、圣主脚下的北京钦天监是大头。但南北两钦天监下的缉仙厂,却能勉强打个平手。因为南厂附近仙府众多,管理仙官与修士上比较成功,而北厂主要是给朝廷,给皇上做事。”
火车似乎缓缓开动了。
戌三继续道:“而南厂有件干得不错的事儿,那就是诛妖。特别是南直隶一带,本是妖群聚集地之一,但如今妖伤人的事件却很少。”
俞星城:“诛妖……我听说南厂不比北厂,能够作战的仙官并不多。”
戌三笑了:“正是,所以北厂这边一直猜测,南缉仙厂可能并没有诛妖。而是劝妖。”
俞星城:“劝妖?你的意思是……”
戌三:“我们怀疑,南厂或许想办法,让这些妖愿意离开南直隶一带,只是原因和办法还不知道。但这次约谈,主要还是南北厂长年来的矛盾,北厂要指责南厂调遣仙官不及时,也没有控制局面,而南厂现在就是要想办法甩脱责任。”
铃眉听懂了,瞪大眼睛:“难道要把责任甩到我们身上?!”
戌三说的委婉:“怕会牵扯到这种事。但问题是北厂的人,没法帮你们辩解,因为你们俩都是应天府乡试、道考出来的,按理来说……你们算是南钦天监应该管的人。他们找你俩来背责任,是属于南边内部的推卸责任,我们北厂很难插上什么话。”
火车开动,俞星城看铃眉的脸色,都知道她这些日子有多劳心劳力,当时去兵备道求救,也是冒了生命危险,最后却想把她俩推出来,她绝不可能任人宰割。
俞星城冷冷道:“不过是结识大妖这样的事儿,拿出来就想让我背如此大的锅,当我是不会反抗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点忙,一个过渡章。
明天俞怼怼一人对喷众人。
第64章 对喷
约谈地点在南京皇宫的钦天监。
钦天监的部门十分庞大, 在洪武门内的西侧,面积比六部占地加起来还要大,大概堪比内宫十二监的规模。虽然在内宫外, 但此处院墙高耸,屋瓦层叠, 带来的压迫力不比内宫的红墙夹道要少。
不论从应天府的何处, 都能见到钦天监内四座观星高塔。那隶属于钦天监的观星厂。
常年有官员住在塔上, 不但要观星,更要记录风雨雷电,年末要出晴雨天气表奉给朝廷, 以作来年农耕参考。如有雷声甚至要记载雷声频数、方位等等, 俞星城相信之前她引发的几次雷暴,足以让记雷的官员摔笔了。
而去年从英国引入三台反射望远镜,其中一台就在南京钦天监, 听说有几千斤重,黄铜外壳, 能观客星爆炸的详情——也就是超新星爆炸。另外还需要观测彗星、测算日食等等。因大明开国时期的诸多遗留问题, 早期堪舆定历真是一塌糊涂,后来还是从色目人那里重学天文算法, 而后又引传教士来教西法。
如今学会之后,大明定历算日的水平提高, 观星与绘图技术上也算是世界一流,可有色目人和传教士在钦天监任职的旧规矩一直没变, 从俞星城走进门时, 就陆续有各国人士穿官袍,说着南京话和同僚低声打招呼。
钦天监的观星厂,还需要指派各府观天象的仙官, 像瞎鱼之前就是通过钦天监考核的府衙观天仙官。
钦天监下内部看似只剩下观星、缉仙、卜筮、诛祟几个部门。但六部中都有仙官部门,比如管理仙官入籍调动的仙户部,其实也是钦天监管制下的。所以钦天监的势力,其实像是一只巨大蜘蛛盘桓在整个官员体系上,四处都能牵动他们的网。
俞星城走在钦天监的高墙之中,内墙全部刷成了深蓝色,黄色琉璃屋瓦,大理石影壁上刻有星图,四处弥漫着“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谨小慎微的气氛。
俞星城被戌三和蜀六一路引入缉仙厂内,灰色石砖铺设的殿前空场,回廊下挂满了彩色幡旗,幡旗上绘有符咒。整个缉仙厂符合南北两厂的穿衣风格,没有任何人像或花鸟形象出现在建筑内外,栋梁全部是刷黑漆,院内外连一株树木一点绿意都没有。
完全没有半点人味,活味。
却又像是保持着某种非偶像非符号的宗教崇拜。
入主殿后,一路绕去,内部偌大,来往仙官极多,大多都是一身白衣的南厂人士,只有袖口包边的刺绣和帽子的形状,区分了他们的品级。两个扶着官刀,黑皮手套黑官服的北厂仙官在其中不可谓不突兀。
越往后殿走,黑衣的北厂人渐渐多了,直到靠近后殿,俞星城率先听到了裘百湖的一声怒吼:“放你妈的屁!就苏州的府衙仙官,有几个出来办了事儿的,最后还不都是万国七司慎刑司的那二三十个跑出来忙活!一口一个难办,一口一个不便,我就不能来问责了?!”
俞星城和铃眉交换了一个眼神,戌三进去先报,蜀六推开门请她们俩进去。
里头铺了一地黑瓷砖,油光铮亮的映着几十个人的身影,俞星城和铃眉一同行礼:
“万国七司慎刑司司员铃眉。”
“营造司员外郎俞星城。”
俞星城稍一行礼,抬起头来,屋里各个桌子后面或坐或站了南北两厂的人,裘百湖坐在右手边前排,但其中似乎还有她曾见过的应天府的房巡按,仙户部官员,还有跟她一同在万国会馆救助百姓的苏州知事。
她们俩进来之后,屋子里静了静,众人稍有尴尬,清嗓子坐下。
但没人给她俩请座,一个南厂仙官让她们跟犯人似的站在场中。上来单刀直入问道:“俞氏,多名官员目睹你与一只虎妖有来往,且与他一同离开万国会馆,可有此事?”
铃眉看了俞星城一眼,张口就想要辩解,俞星城抬手道:“俞某,名星城,位员外郎。大人可以叫我俞大人或俞员外郎,但以对庶民女子的称呼,来唤一位与你同样有六品官服的官员……大人看来是瞧不上你我胸前的这块鸳鸯补子吗。”
南厂仙官愣住,紧皱起眉头。
确实,万国会馆因事宜重大,内部官级比外头要高,而缉仙厂又是出了名的有权无品,裘百湖如今升成了千户,算是北厂一号人物了,官位上也不过五品。而他一个南厂百户,官位和俞星城平级,确实没资格喊一个女官为“俞氏”。
可他是老封建,一向觉得女官制度就很离谱,哪怕钦天监是女官比例最高的部门,他也依然鼻子朝天的编排那些女官,嘴上说女人没本事,眼睛还总撇人家官服下的腰臀。
这南厂百户死不改口,拍了一下桌子:“今日之后,你未必还是官。此来,就是要问你的罪,你却对上官这态度!”毕竟俞星城是从六品,他还是比俞星城高半品。
俞星城不想站着跟这种老东西逼逼,她转过头去,只看见几个靠门的吏员身边,放了两把圆凳,没人请她坐,她也不想苦了自己,干脆自己走过去,一只手一把圆凳,放过来坐下。这会儿她才理好褙子衣摆,分膝坐下。
南厂百户确实一开始就想从气势上震慑这去年才考出来的新人小官。
可此女从进来开始,就明显是见过大场面的,南厂百户忍不住看向桌面上关于此女的资料,以及许多新鲜到手的消息。如果上头的情报属实,此女确实算是个难啃的硬骨头了。
裘百湖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最爱的角儿登场,往后一仰,翘起腿准备围观了。
她心硬手黑,却又面上最擅和气场面。只是半年多以前,她毕竟家务事缠身,又无正式官身,为依托旁人的心软与忽视,所以最擅长演的是怯弱乖顺小女儿;如今官身已在,经历的事也多了,她硬气了不少,外露的模样就成了端正温和,谦逊宽柔。
她微笑着在南厂百户的态度上深究:“上官?俞某为官不久,竟不知道万国七司不单是皇上亲授工、礼二部所组建的部门,更是南厂的下属了。”
南厂百户看她上来就给他戴高帽,又拍桌子:“你——!”
他自知自己的言语经不起推敲,往大了说,指不定有人要弹劾他用词不当,内心一个激灵,连忙开口道:“我问你,你与那虎妖有来往的事,是不是真的!”
俞星城点头:“是。如果来往指的是他知道我的名字,我知道他的绰号。”
南厂百户:“你一个朝廷官员,竟然跟妖有来往!你可知道他是潜逃的妖!”
俞星城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朝廷命官,不能与妖发生对话?此条例在大明律中的那一卷哪一条?这些年,百姓家中养妖、朝廷各部门用妖的事情屡见不鲜,并未见这些人都被问罪。至于说他是否潜逃……俞某从未见到苏州或应天府附近,有张贴任何与妖相关的通缉,又如何辨认此妖被南厂追杀?”
南厂百户显然有备而来,冷笑一声:“可据我所知,你与这虎妖相识,可不在今日。九月,在黑蛟大闹应天府时,就曾有人见到过你在妖群之中。”
俞星城心里顿了一下,微笑道:“哦?您确定没人看错?”
南厂百户步步紧逼:“更何况,当时据许多人所目睹,降下天雷,劈中了黑蛟。而你,似乎有些能操控雷的灵力?那这赤蛟临死前,有人看到黑蛟也露面,在空中与赤蛟缠斗,而你也在附近被发现。”
南厂是想把赤蛟相关的事儿,也编排到她头上来?!
俞星城笑道:“玩些带电的小把戏,我前往倭国时,曾遇到妖群袭击鲸鹏,那时候许多修真者和北厂仙官都见过我的灵力,离引天雷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南厂百户笑了:“是吗,你从一开始就与这些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往。但我这里查到更重要的一件事——你曾在到苏州后申请过民间结社,什么……‘踩高跷鼻吹唢呐社’。我们现在怀疑那里是你与妖秘密集会的地点。要不你给我表演个鼻吹唢呐?我就信你半分。”
俞星城笑起来:“我哪里会。结社是为了买地。”
南厂百户抬眼:“买地?”
俞星城:“我是离家的女户,只住着万国七司暂租的房子,总不安心,确实是起了点贪小便宜的心思,看中了那块官地,但官地怎么会卖,我又听人说先租地,等到每过几年,苏州清点官地,如果赋税收入不够,就会把外租的官地卖掉。我如果不以结社为名,怎么能租的到那院子。”
南厂把手里的纸张拍在桌子上:“一派胡言!你说是租房,那此处没有住人,就经得起搜查了吧!这时就有人会去到你那处结社搜查!倒看看能不能搜出什么妖怪来!”
搜查鼻吹唢呐社……青腰他们不是还在那儿等胖虎回来吗?
她暗自咬牙。
俞星城抬起头,斜视过去:“我现在不太明白了。以大人看来,我罪状有二,其一,勾结包括黑蛟在内的大批妖,甚至可能还跟赤蛟有关联?其二,这些日子以来南京周边大大小小的天雷,都与我有关,都是我引雷?”
那南厂百户道:“是。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解释。一个女官,行踪诡异,勾结妖类,竟然听说苏州有不少人传言你是庇护百姓的大恩人大清官!”
俞星城看了一眼裘百湖,裘百湖一脸看戏的模样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