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笑着装傻道:“打小自然是学的经学,去年在江南参加乡试时,也不知道是录名吏搞错了还是怎么的,考到最后一门才发现是算科。不过幸好我略懂一些,勉强也考过了。那时候江南贡院都忙的乱糟糟的,我便没提这茬,想着只要给个官做,便是报效大明了。”
俞老太君可听说过牵扯吕涵的江南贡院舞弊案,后来因为白莲教作乱的“巧合”,那十六个录错科目的考生全死了。看来俞星城也被录错了科目,可她当时估计嗅到了不对劲,低调的就考了算科,把这事儿饶过去了。
否则……她说不定也早就死牢里了。
那时候她还是个刚刚离家的女秀才,无家可归,无路可退,这乡试对她来说是破釜沉舟也要拼的人生大机遇,她却能懂得隐忍过去,另辟蹊径,实在是不简单。
俞老太君心里叹了一句:这孩子要是生在京师俞家就好了。
但要真生在京师俞家,或许也养不出这样的脾性。
俞菡看俞星城面相柔弱,以为她是不懂得争,有些急道:“算科和经学能一样么,姊姊这样只能参加算科的会试了啊。”
俞星城笑了笑:“所以今年我就没考会试,不着急,等回头再从乡试重考就是,不过是多等三四年时间。”
俞菡因她这不太在意的口气急了:“三四年!那考完都要多少岁了——要是再考不过,难不成三四十还要再考会试么?”
俞星城微微一愣,嘴唇弯起:“那又何妨呢?年年不都有五六十岁的进士么?真要是三十多才能考出来,其实在官场也算年轻了。”
俞菡嘟囔道:“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样!到时候都是……”
俞老太君打断道:“菡菡,你还让不让你俞姐姐用饭了。”
俞菡一愣,连忙站起身来,朝俞星城一福,站在了俞老太君身后。
用饭的也就她们三个,李氏嫂嫂似乎也忙着一直没吃饭,但她不是能跟老太君一块儿吃的,都是去别的间自己吃了。内间暖阁一张小圆桌,主要也是让俞星城吃,老太君怕她不好下筷,跟着用一用。但说是随便吃两口,俞菡就站在俞老太君后头给她布菜。
老太君毕竟是家里最长辈,也已经吃够了,基本也就尝几样,都是俞菡给送到老太君嘴边,老太君都不怎么亲自动筷子。
俞星城感受到了这大户人家的压迫感,也只等老太君先把各菜稍稍尝了一遍才动筷子,基本只吃了眼前几道,浅尝辄止,只在老太君让人拿来几样蒸食点心的时候,多吃了几口。
虽说这年头,若是无家族无派系,怕是要在官场上伶仃受挫,但俞星城宁愿多受挫些,怕也是受不了生活在这样的门第下,天天吃饭说话都小心,走路都要惦记着是不是要走旁坡。
老太君吃罢,又请她去用茶。这会儿那群姐妹妯娌又都出来了,收拾的收拾,搀扶的搀扶,有人给老太君拿披风,有人给拿着拿灵灯,转去后头一处跟道观似的小楼里,楼下有溪,其他姑娘不登楼,只有李氏嫂子搀扶着俞老太君,俞星城和俞菡提裙走在后头。
李氏和老太君在前几步,李氏似乎转头和老太君低声说什么,老太君一愣,面上浮现出受辱般的恼怒,却又压了下去。
俞星城毕竟修炼一年多,耳聪目明,听见“俞达虞”“卖妾”之类的几个词,看来是怕老太君当面问到俞星城,让俞星城觉得不体面,就赶紧先说一声。
二层是一间茶室,有一块圆形的大玻璃可以赏月,俞星城自己做过营造司官员,她心知那雕花窗户镶嵌的小玻璃都不算太值钱,但这样一大块圆玻璃,可不只是有钱就能到手的。
李氏拿出几个杯子来,老太君是独一个牛角银杯,看着颇为粗犷,老太君笑道:“这是我小时候陪着我父亲——也就是你太爷——去奴儿干都司的时候,我说想喝酒,我父亲说杀三只狼才能喝。我那时候还小,花了一年半时间才杀了三只狼,我父亲赏了我第一个酒器是这个。我不舍得扔,年纪大了喝不得酒,也要拿来喝茶用。”
李氏要给她一个金边釉里红的小盏,那红色缠枝花纹鲜艳滴血,俞星城自知那是仙工用灵力烧出来的,金贵万分,不敢乱用,只取了个跟俞菡一套的青瓷杯子用了。
李氏泡茶确实有些水准,看得出来俞菡懂茶,老太君却觉得牛饮也无妨,喝了大口便道:“星城,你与小燕王倒是熟识?”
俞星城笑:“也不算熟识。我路上还跟嫂嫂说呢,当时有些事,使得我差点命丧妖口,当时小燕王也在池州府,和诸多仙官一同把我救下来了。”
俞老太君笑:“那岂不是那时候还穿着花钗大袖呢。好缘分。听说小燕王一两年前就催着宁祯长公主给他相看了。”
这是摆明问她会不会跟小燕王之间有些什么了。
俞菡转过脸来,有些吃惊也有些艳羡的看着她。俞星城笑:“只盼着小燕王别挑中什么有为官之志的女子。宗室所婚配对象,不得与政事,要是再严苛些,女方家中有京官都要改调外任,被这位小王爷看上,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俞老太君笑:“是了。但小燕王自打出生也都是个例外,长到这么大,破的规矩还少么。宁祯长公主说要给他选哪个,礼部连半个不字都不能说啊。”
俞星城抬袖啜饮一口茶,也笑了:“再例外,也是皇上的外甥。就算随了母姓,好歹也是有个姓塞利姆的色目名字呢。”
俞星城这是说小燕王不应该是朝堂政局的中心。毕竟跟太子和诸皇子比,他只是个外甥。
老太君吃完了一杯,放下盏子:“谁知道呢。现在什么都不比皇帝大,没什么能大过皇帝的意思。”俞星城只听过崇奉帝的一些传言,但到底他在朝堂上到底是如何强势,如何荒唐,俞星城还没见识过。
老太君岔开话题,笑道:“不过没有几个未婚姑娘,有你这样的见识、人脉了。谭家倒是正经门户,温家的话……你能认识的也就是那位温二爷了吧。”
俞星城一愣:“温二爷?您是说温骁?”她稍稍一顿,又觉得温骁一向是极其正人君子,让人跟她扯上关系,别遭来猜疑,就道:“在南直隶乡试出来的,谁不知道温骁呢。若说事务上有来往的,那也不止他一个温家人。还有个刑部做事的温嘉序。”
老太君:“温嘉序,哦,我知道。不过是个孩子。星城别怪老太婆爱打听,爱嘴碎,是许多人和事,你未必清楚。我不明说,这整个城里就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跟你明说。就说温骁,连比他大十来岁的长辈,都叫他一声温二爷,谁不知道温家出来做官的,都也要听家里这位二把手的。”
俞星城正要问,李氏嫂子抬手要接她的茶盏,那头老太君就开了口:“乌斯藏多少年叛乱,邪佛啖人,妖兽横行,峰山上更居有恶神。多年来,天兵仙官也没能治。前几年□□厉害了,温家大房有人在乌斯藏做都指挥使,手下被杀了二百余人,皇上那时又不许两方开战,又要温家捉出藏在山寺内的僧众和活佛。”
俞星城知道乌斯藏说的便是西藏地区,只是历史上西藏地区一直朝贡大明,与他们交火的次数不多。只是到了这里,藏人便因信仰虔诚,香火旺盛,而成了神佛之国,僧侣法术强大,竟有了与大明开战的能力。
老太君:“谁都知道,乌斯藏番人最为团结排外,温家怎么可能抓的出来,眼见要触大霉头。后来……听说是温骁带人去屠戮西番藏寺,杀法王,斩活佛,屠的当时雪山都成了血山,有人说死了几百人几千人,但乌斯藏说死了上万人,谁也没个定论,但乌斯藏是平定了。可他既不是朝官又不是兵将,只回来以修士伤民之罪自首,朝廷也没治罪,这事儿就翻过去了。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谁都知道温家二把手那个位置,才是要经手事情最多的……”
温骁屠杀过几百人上千人?
就那样温柔的……容易脸红的温骁吗?
那看不见的襄护身前的佛手,那垂在脚边数米长的长手,哪一双的故事跟此事有关?
俞星城不愿信。也确实不信。
一己之力怎可能屠杀如此多人?他或许只是出来顶事认罪的人。
更何况,如若是温骁杀了人,以他的性情,又怎么可能原谅自己,面对自己?
老太君注意到俞星城脸上变化的神色,伸出手拍了拍她手背:“不过温家是仙家第一门第,若不替天家沾满鲜血,天家又怎么会容他们。这京师里谁家没有这样那样的事儿呢。多听多看,再对一个人做判断。”
俞星城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
那俞家,是否也有许多不能登上台面的往事呢。
老太君说罢,笑道:“说来,你们这些万国会馆的官员上京,估计不是分去鞑靼部协助去修建通沙俄的铁路,就是朝廷要在京师办大学堂,或许要你们去做教员助手罢。鞑靼部虽然寒冷艰辛,但倒是工部下属,你被分去的可能性或许会大一些吧。你的姑姑,我的二女儿,就在鞑靼都司做都指挥使,你若去了,就有很大的方便。”
姑姑?都指挥使?
看来俞家有老太君这样精明严厉的老辈,有俞菡这样年少功名的女举人,不是特例,反倒是传统。大明如今扩张后,也不过有二十三都司,就相当于大明的二十三座军|区,俞家有位姑姑能做武官,官至正二品都指挥使,在大明也是女官中的佼佼者了。
只是老太君这样开口,是不是再给她指方向?
俞星城想了想,抬袖道:“星城不是吃不了苦,若是朝廷安排去鞑靼,必定拜会这位女中豪杰的姑姑。不过一切还是要看工部安排罢。”
老太君手指摩挲了一下银杯,半晌笑道:“是,都还年轻,哪能自己决定去何处历练,还不是要看朝廷的意思。若是去鞑靼,那真是好事,与你那姑姑也多学习些,若是去不了,以后多来往,总有见面说上话的时候。”
俞星城看老太君一点就透,也放下心来,笑道:“那是自然,我办了大好的事儿,必定要来俞府给您老人家报喜,求您尊口厚福的多夸我这小辈几句。但若是我做了不妥当的事,绝不敢拉下脸来求您找您,俞家这样大的门第,别让我一个外人给坏了名声。”
老太君明白她是说会以后常来往了,却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笑着攥她的手:“说什么话呢!出了什么事儿就找我这个老太太,老太太虽无官品,但至少可以去帮你求那几个叔伯姑去!好丫头,陪我这儿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喝了一肚子茶,再聊真要到半夜去了。菡菡,带你姊姊去访菱院睡罢。”
俞星城又是福身又是行礼,终于和俞菡一并退下去了。
李氏嫂嫂把杯盏收了,笑道:“这丫头可真不是一般女孩儿能聊得来的,不只是伶俐聪明,就是太拎的清,都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奶奶这么喜欢,怎么不让她奉茶磕个头。”
老太君靠着垫子:“她不乐意啊。本来人家就没有来拜会的意思。这会子人少,茶也在,她也没半点想要认亲投靠的想法,说话行事虽然有礼,却也把自己当客,咱还能求她来投靠我们吗?若要是没能耐,便离不开家族,只求着家族帮忙兜底;但凡要是那有能耐的,便不会觉得家族是助力,只觉得是掣肘、是麻烦了。她还怕进了俞家,我们给她安排官路,安排婚事,毁了她自己的想法呢。”
李氏嫂嫂过来给老太君捶腿:“哪有这样的女孩,她要是在外头跌倒了,犯事儿了,就不怕没人帮她没人管她吗?”
老太君:“就凭她这来往的人脉,就不怕没人帮她。更何况……要真是足够有本事,跌倒了就自个儿起来,又怕什么呢。这不是菡菡那样的雀鸟,把功名官职当装点——一个能办实事儿的老鹰,只要她命在,就算被打压下去了,总会有人求着她东山再起呢。那温骁不就是么……有杀了生父的嫌疑,温家就是把他生父从族谱上划掉,当世上没这个人,也要想让他回来,不就是没他不行么。”
俞星城跟俞菡睡在访菱院,俞菡跟她隔着一道盖了绸的西洋镜,这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来人睡不着,半夜又爬起来找她聊天。俞星城以为这家里唯一一个考了功名的小姑娘,或许跟她会聊朝野大事,聊万国博览会,却没想到俞菡只稍作掩饰的问了几句万国博览会,就开始跟她拐弯抹角的聊男人了。
从小燕王聊到温家少爷们,从谭家年轻小辈说到洋人的大鼻子卷头发。
简直就是春心萌动,没法安心坐在书本面前的样子。
估计也是她高傲的不愿意跟家里姊妹聊,姑嫂面前又要面子,看俞星城是个出来做官见过世面的,就忍不住问东问西了。
俞星城真是从来没把精力放在男人身上,就算是平日里与许多男子有往来,也都觉得是事务往来。但俞菡就不一样了,俞星城说一个自己认识的同僚,小姑娘就激动道:“他肯定喜欢你!你生的好看,又是女官,没人夸你是才女吗!我觉得他肯定喜欢你!”
俞星城:“……我说的是北厂的裘大人!比我爹还大呢!”
小丫头不要恋爱脑好不好!
俞菡捧着脸坐在她床上,表情比在老太君面前生动一万倍:“我觉得最起码你身边有七八个人喜欢你。”
俞星城:“……我常来往的男子中,未婚的也就那么几个,您怎么算出七八个的。”
这小丫头又说起她哪个姐姐婚后很幸福,哪个闺中密友又出去看亲了,俞星城听到后头撑不住,直接昏睡过去了。
幸好第二天屋里丫鬟叫起的早,俞星城连忙起身梳洗去给老太君请安,然后就打算告辞了。
来的时候坐的是轿子,走的时候架的是两辆马车,里头塞满了布料绒线妆奁、笔墨毛被细炭,俞星城哪好意思跟搬家似的拿着这么多东西回去,却被李氏嫂嫂塞进了车里,客气不过,甚至最后还给了她几把钗子。
俞星城回到自己外城的小破院子,门敞开,几个奴仆帮忙把车上东西搬进院子,呆坐在院子里用铜盆吃面条的铃眉,一脸呆滞的看着这搬来搬去的东西,道:“……星城,你是找了个上门女婿,把他嫁妆搬来了么?”
这些东西一塞,家里看起来像是穷贼偷了富家,俞家给送的东西格格不入。
俞星城觉得还是自己家里舒心,马扎上坐下,叹气:“面条也给我来一碗,早上没吃饱。他们家早上吃那点早食,精致是精致,但恨不得做的跟指甲盖似的大小,都没咂出味儿来就没了。”
戈湛进屋去给她盛面条,出来的时候,道:“炽寰上君昨儿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俞星城一愣:“他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戈湛:“他说给你留了字条呢。”
俞星城吃完饭上二楼,她自己房间的桌子上,笔墨摆着,墨快干了,她就瞧见自己床铺上铺了一张七尺长的大纸,上头两个驴打滚一样的烂字:
“有事”
……这也算留字条???
她把那跟铺盖似的纸翻过来,瞧见后头一排更加眉飞色舞的字:“我去找他,几日后回来,你不要乱跑。”
俞星城:……他?
谁?
难道是怯昧?!
第85章 进宫
俞星城没想到炽寰这个粘人精, 真的说没影就没影了。
她既不认识京师妖,没法去打听消息;京师外城不许御剑飞行,她也不能夜里去找。忽然发现, 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炽寰粘着她,炽寰来找到她……
真讨厌。能不能给这条蛇皮围脖安装一个定位系统, 走哪儿她都知道啊。
说是几天, 真就几天不回来。
连戈湛都恹恹的:“感觉不热闹。”
俞星城她们几个坐在厨房里吃饭, 肖潼笑了:“他不是总在饭桌上挑三拣四的,一边说你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行。”
戈湛:“可他话是真的多啊。而且他也其实没怎么出过中原, 挺没见识的, 我与他说海上的事,还有跟肖姐姐旅行时的事情,他都总是很吃惊很好奇的样子, 一惊一乍的。”戈湛说着把煮好的水饺捞出来:“嗯……他一直说也想去外头看看呢。但是不能去。”
俞星城一愣:“不能去?”
戈湛大概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抿紧嘴唇。
俞星城想了想, 握住筷子, 只低声道:“……没人管着他。”
这几日内,俞星城收到了三份乔迁贺礼, 一份来自于裘百湖,他送了个穿衣镜, 要是镜框别雕着喜字牡丹就更好了。一份来自于谭庐,距离倭国祸乱已有一年, 他却丝毫没忘了俞星城救他的恩情, 送来的是几匹好马——幸好这后院还有个养马的地方,否则俞星城走路上班真是要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