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饭店里,相楠设下的元宵宴已经结束了。
那天早上,他去了狄家,总算见识了狄家的家具生活。
他住惯了大房子,实在觉得狄家的屋子局促。相玫倒是一片热情。
当然,相楠也去雁翎住的屋子看过了。他对写字台玻璃板底下压着的相片很感兴趣。
雁翎从小到大的黑白照片,让相楠觉得倍感亲切。
雁翎拿出影集,挑出了好几张照片,要父亲带回南洋。
相楠把那几张照片小心翼翼的包好,放到了大衣口袋里。
他蓦然想起了什么,道:“我们还没有拍过合影呢。不妨拍几张合影吧。”
雁翎笑道:“我去楼下拿照相机。”说着,便匆匆的下楼了。
等到她上来的时候,狄家三口也跟着上来了。
小贝的手里捧着照相机,正熟练的摆弄着。
雁翎和相楠站在一起,站的很近。小贝给俩人照了很多张照片。随后,相玫夫妇也和相楠合影。小贝咔嚓咔嚓的摁着照相机的快门,显得很熟练。最后,小贝也和相楠照了几张。
相玫道:“我们还没有照一张合影呢。要隔壁的芳邻帮忙吧。”
小贝跑下楼,带来了一个孩子。看得出,那孩子和小贝是很亲密的伙伴。小贝教会了那孩子怎么用照相机。那孩子给五个人照了很多张合影。
相玫笑道:“我紧赶着去冲洗出来。弟弟上船的时候,照片肯定就有了。”
利俊笑道:“你陪着相楠坐一坐吧。还是我去冲洗照片吧。”说着,便领着小贝和那孩子下楼了。
相楠道:“雁翎还要靠姊姊照看。等她和文彬结婚了,你就不用操劳了。”
相玫笑道:“我也正用着雁翎呢。她每晚要给小贝辅导功课。”
相楠道:“等雁翎和文彬结婚的时候,我还会赶回来的。我这一回去,你们时常给我写信吧。我也会时常给你们写信的。”
相玫道:“那肯定的。”
相楠道:“明儿,我想着去爸爸妈妈的墓地上看一看。”
相玫惆怅的道:“我早就料到你会去爸妈那里看一看。我们明天一起去吧。”
雁翎抱歉的道:“我恐怕不能去了。厂子明天就正式开工了。”
相楠立即道:“你还是去忙你的事情吧。我和相玫利俊一起去吧。”
雁翎点了点头。她的心里隐隐的升起了沧海桑田的感触。父亲即将远离这里,实在令人觉得感伤。相玫眼瞅着雁翎神色里凝聚的感伤,生怕弟弟也跟着伤心起来,便急忙说起了别的高兴的事情。
雁翎让俩人谈着,自己去了楼下的电话机旁边。
她想给文彬打一个电话,便拿起了电话听筒。她给厂宿舍去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文彬接了电话。他告诉雁翎,他马上就会赶到狄家的。
雁翎放下电话,盼着文彬能早些来。
过了一个钟头,文彬来了。
雁翎觉得,这几日里,文彬竟然清瘦了好些,连带着眼窝也深陷了。
昨天,他带着满心的殇、从病房里逃出去后,他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厂宿舍里。
他把廖家和他断绝关系的消息告诉了梦川,引得梦川也为他忿忿不平。
这会儿,他觉得心绪平和了些,便缓缓的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雁翎。
雁翎听完,紧咬着下唇。
粲然的晨曦穿过玻璃窗,从小客厅的塑料珠帘里一缕缕的筛了进来,停在红木地板上,像是一道道枷。
她和文彬的身上,心上……也正桎梏着一道道枷……
有风拂过,紫蓝色的塑料珠帘摇曳,哒啦哒啦的响着。
文彬缓缓的道:“幸亏有梦川陪着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煎熬呢。”
雁翎呢喃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文彬苦笑道:“家里人已经和我闹翻了。这样一来,我压根就没有顾虑了,铁了心要和你留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雁翎道:“我本想着,还让你伺候你爸爸的病呢。如今看来……”
文彬叹息道:“实在由不得我。我倒是真心实意的想着伺候爸爸,可妈和哥嫂却非要把我当成是仇人。”
雁翎低着头,沉寂着。
相玫和相楠从楼上下来了。俩人看到文彬,紧赶着上前说话。
俩人装作无事的样子。
雁翎情知文彬肯定没有顾得上吃早饭,便紧赶着去了厨房里,盛了一碗海米紫菜鸡蛋煲汤,另外拿了一盘子叉烧包。
她拉着文彬去了楼上,要文彬先吃一顿热腾腾的早饭。
文彬吃着早饭。
雁翎索性不再说起方才的话。因为,廖家的人已经闹破了。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文彬也不再提起方才的话。
窗外,一群鸽子正飞过来、飞过去。鸽哨尾音曳的很长。
雁翎坐在床头,缠着毛线球。她机械的缠着毛线球,听着鸽哨的尾音。
过了一会儿,她惋惜的道:“你要是早些来,就能和爸爸照几张照片。等会儿,再让小贝拿来照相机吧。这会儿,他和姑父去了照相馆冲洗照片了。”
文彬道:“我本来打算天不亮就赶来。偏偏,起来的有些晚了。”
雁翎道:“你肯定和梦川喝酒解闷了。”
文彬道:“梦川看我那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硬是把我灌醉了。幸亏醉了,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一晚上呢。”
雁翎惆怅道:“我倒也盼着能醉一醉。眼瞅着明天就要上工了,简直连醉酒的时间都没有了。”
文彬道:“梦川说,我们要是忙起来,肯定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
雁翎道:“他肯定要故意给你安排很重的任务的。”
文彬道:“那样也好。”
雁翎缠完了毛线球,道:“以后,我们就自己照顾自己吧。”
刚一说完,她手里捏着的毛线球滚到了地上,滴溜溜的往前滚着。
她起身弯腰捡起了毛线球,又把松开的毛线缠了回去。
文彬道:“好在,我也不靠着家里!”
小贝和利俊回来了,正在楼底下大声的说笑呢。
文彬已经吃完了早饭。雁翎端着碗筷下楼了。文彬跟在后面。
雁翎抱歉的道:“文彬还没有和爸爸合影呢。”
小贝道:“胶卷已经用完了。”
利俊道:“干脆去照相铺子里照吧。我们等会儿出去的时候,顺路去照几张。”
雁翎笑道:“也好。”
相玫道:“我正想着给弟弟践行呢。这里倒是有一家很不错的馆子。”
相楠道:“还是去我那里吧。我已经都订好桌子了。”
相玫附和着笑道:“那好吧。”
众人刚要动身,听见电话响了。
梦川打来了电话。他告诉文彬,文彬的哥哥刚才给宿舍里打了电话,心急火燎的找文彬呢。
顿了顿,梦川沉痛的告诉文彬,文彬的爸爸已经过世了。
文彬伤心欲绝,热泪滚滚,簌簌而落。
雁翎催着文彬赶快去教会医院里。利俊拦住了一辆洋车,催着文彬上了洋车。
洋车匆匆而行,隐没在凄冷的晨曦里。
雁翎呢喃道:“正好赶在今天。”
相玫道:“我们还是去大饭店吧。你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等文彬忙完了,你再好好的劝一劝他吧。”
相楠拉着雁翎的手,低声道:“你别跟着难过。想一想廖家的人是怎么待你的?我们准备过节呢。”
雁翎收敛了眸光里的苍凉。
利俊给车行里打去了电话,叫来了出租车。众人去了大饭店。
文彬赶到教会医院。
一进病房的门,他就看见了病床上蒙着白布单的父亲。
文泉正失魂落魄的守在一旁,道:“妈晕倒了。在隔壁病房里躺着呢。”
文彬冲到父亲的病床前,揭开了那层单薄的白布单,眼瞅着父亲,热泪簌簌而落。
此时此刻,往事历历。文彬小时,他曾很好奇父亲的文案工作。有一次,在一个周六的午后,正源正伏案写作,文彬凑到写字台前,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珠,盯着红笺上的墨迹。
写字台前是窗户,窗台上放着一只鱼缸,鱼缸里养着一只从野塘里抓住的乌龟。
文彬一心想要用手捏一捏乌龟,便站在小木凳上,向鱼缸伸着胳膊。一不小心,鱼缸翻倒,顿时淹没了红笺。
正源却没有怪责文彬。
廖太太嗔怪着,手忙脚乱的收拾着残局。正源却笑道:“孩子对小动物很好奇,将来可以报考大学的生物系。”
那时,文彬虽是孩童。可他却觉得,爸爸没有责怪他,是出于对他的一份关爱。
这是一件小事。文彬记得这件小事。此时,他不由得摩挲起父亲那只冰冷的手。
他要为爸爸暖和那只冰冷的手。
文泉默默的看着文彬,没有说一句嗔怪的话。他随着弟弟伤心。
廖太太因为伤心过度,正在病床上躺着。她一叠声的叫嚷着心里难受,实在憋闷。梦锦守在旁边,不住的替她揉搓着胸口。
她已经通知了医生。医生紧赶着就来了。他告诉梦锦,廖太太没有大碍,只是伤心过度了。
过了许久,文彬默默的退出了病房,独自坐在冷凄凄的走廊的长椅上。
他把头深深的埋在膝盖里,像一只可怜兮兮的鸵鸟。这会儿,他真的希望能趴在雁翎的怀里痛哭流涕,可他的身边确是空寂的。
后来,他去了母亲的病房里,一言不发的守着母亲。
廖太太道:“你的爸爸走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走了。他为什么不把我也一切带走呢?省得我难过。”
文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唯有沉默。梦锦在一旁不住嘴的劝着,愈发的让廖太太哽咽难耐,似要窒息。
廖太太叹息道:“等把你爸爸的事情忙乱完,你还是少回来吧。我看见你,就想起了姓穆的!昨儿,我们都已经说清楚了。”
文彬心如刀绞。他索性直截了当的告诉母亲,他忙乱完爸爸的事情,就立马带着雁翎去留洋。
廖太太闭上了眼睛,呢喃道:“你们走的越远越好。我眼不见心不烦。”
梦锦白了文彬一眼。文彬出了病房,和哥哥商量起父亲的事情。
大饭店宴席厅的一处包厢里,雁翎正陪着父亲说话。包厢的门缓缓的开了。
包厢外是敞厅。屋顶金碧辉煌的吊灯散着粲然的光。
一个身影正站在粲然的光芒里。因为迎着光,雁翎看到的反而是一个裹在斗篷里的黑影子。
那个晦暗的身影缓缓的进来了。包厢的门又缓缓的关上了。
这会儿,雁翎看到念慈正站在面前。念慈的脸上荡漾着一股子得意。
她笑道:“后天一早,我和相楠就要回南洋了。趁着这会儿,我也跟着热闹热闹。”说着,便坐在了相楠的身旁。
她穿着一件紫蓝底绣满细纹竹叶的修身旗袍。脖子上挂着一串大颗粒的珍珠项链。
相玫故意讥讽道:“弟妹的兴致不错嘛。眼瞅着就要上船了,竟然心里好受起来了。实在难得。不妨陪着我们多喝几盅吧。”
念慈笑道:“姊姊说的是,我真应该多喝几杯。回来这半个月,每日家愁眉苦脸的,好像不是来这里探亲,倒像是来这里凭吊似的。这会儿,我难得喜上眉梢,自然要和你们多喝几盅。”说着,拿起葡萄酒瓶子,给桌上的酒杯都斟满了酒水。
相楠道:“你又要干什么?”
念慈放下葡萄酒瓶,道:“不干什么!我是来寻开心的。”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端起面前的高脚酒杯、缓缓的呷着葡萄酒。
隔着高脚酒杯的玻璃,她眼瞅着雁翎正心神不宁的呆坐着。念慈微微的冷笑几声,缓缓的放下酒杯,又给自己斟满了葡萄酒。
这次,她对雁翎笑道:“来,母女俩喝一杯吧。不见得你不给你的亲妈一些面子?”
雁翎看了一眼念慈。当着爸爸的面,她只好心不在焉的和念慈碰杯。
她缓缓的干了杯中的葡萄酒。
念慈也干了杯中的葡萄酒,对相玫利俊笑道:“一起喝一杯吧。”说着,又拿起葡萄酒瓶添满了酒水。
相玫和利俊冷眼瞅着念慈,觉得她的举止十分的怪异。
相楠道:“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念慈道:“难得高兴啊?怎么?你难道不想看着我高兴?非要让我愁眉苦脸的?”
相楠对狄家三口道:“既然这么高兴,大家不妨都喝一杯吧。算是成全了念慈心里的意思。”
待喝完酒,念慈盈盈的笑道:“刚才,我给教会医院里打了个电话。”顿了顿,起身来至雁翎的身旁,摩挲着雁翎的短发,笑道:“都说母女连心。你难道猜不到我心里的念想?妈实在高兴……听到廖正源死了的消息……简直高兴坏了!”
雁翎惘惘的看着念慈旗袍上绣着的细纹竹叶。那一片片单薄的竹叶像梭,两头尖,能割破皮肉!
相楠道:“你这是何苦?”
念慈道:“我们赵家渔船二十年的深仇大恨终于完结了。我对得起爹娘!”说完,对雁翎意味深长的道:“妈答应你嫁给廖文彬!但愿,廖家的人能待你好。”
雁翎简直都要晕厥了。
念慈微笑道:“不过,你和文彬是要留洋的。那种背井离乡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你还年轻,文彬也还年轻,你们两个年轻人应该去尝一尝。”说完,便沉沉的笑着,缓步出了包厢。
包厢的门缓缓的掩上了。念慈身上的那股子暗香还荡漾着。她说过的话,她的笑,她的称愿……浮在那股子暗香里……荡荡悠悠着。
雁翎已经听不清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