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明孺早生了半日。我出生后不久,我的乳母发现,我常会对着虚空某个方向伸手或者嬉笑,但那儿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娘知道之后大为惊慌,因为我外婆在时,就是一双妖瞳。她被这点异能活活逼疯,很早就与我娘分开了。”她缓缓道,像在讲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等我长到五岁,他们给我找了一个先生,单独教我读书识字,然后将我关在屋子里,有意对外隐藏了我的存在。那时家里唯一常来看我的是我大哥,不过他大了我十一岁,很快就到了外出游学的年纪,经年累月也难回家一次,自他走后,在家里就更没有人与我说话了。”
谢敛记起小凌霄中看见的幻境,阴暗的屋子里趴在窗边借着窗缝努力想看看外边世界的那个女童,睁着漆黑的眼睛,瘦弱的像朵易折的花,当时只觉得几分怜悯,如今不知为何竟隐隐起了几分怒意。
他勉力镇定道:“明孺与明乐知道吗?”
“大约是不知道的。”安知灵伸手从他身后将纱布绕过来,抬起头左右看了一眼,取了托盘上的剪子,低头给纱布打了个结,“我三岁以后就没出过院子,按年纪明乐比我大不了多少,明孺更是与我一般大。”
她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不悲不喜,好似提起一件已经过了许久的事情。
“后来你为什么会来荒草乡?”
安知灵站直了身子,看了他一眼,像是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忽然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走到屋里盛着清水的脸盆旁洗干净手,拿布擦干净,再转回来时,谢敛已经重新穿好了上衣,等她转过身,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她。
安知灵愣了一下,想了想,简单地说道:“后来我外公接我离开了明家。”
第79章 荒草故人十三
“我七岁那年,我外公来到家里。我娘领着他来后院,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听说可以离开那个屋子,就想也不想的答应了。他带我在楚桦江边住下,白天替人摆渡为生。
“那几年我们在江边日子过得很清贫,附近的渔家以为我们是一个鳏夫带着孙女,平日里多有帮衬,外公白天出去的时候,就将我托付给她们照看,我便同江上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玩耍。
“偶尔也会跟着一块出去打渔,遇见过许多有趣的客人。我外公便会请他们给我讲讲途中听说的趣闻,来抵一部分船钱。”
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应当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回忆,在此之前她除了长兄,从未从其他长辈处体会过什么人伦亲情,也未尝得到过陌生人的慈爱,这几年江边的生活渐渐将她从明家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拉了出来。
谢敛心想,若是此后始终无风无浪,他第一次见她就应当是在楚桦江上,一如当初雾江摆渡,他上了她的竹船,过河之后,再无后话,或许连面目都不会记得。他依然是静虚山上九宗弟子,一辈子也不会等到他传闻中出家云游去了的未婚妻;她也只是楚桦江边一个寻常渔女,一生也不会知道在外头她还有一桩悬而未决的婚事。
“之后哪?”他轻声问。
安知灵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平静而简洁道:“江上发大水,他救人时死了。”
谢敛听她平铺直述般接着潦草交代了往后几年的经过:“晓初寺的主持与外公有些交情,我便被接到寺里住了一年,之后就遇见了夜息。”
安知灵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夜息时的情景。他那时候比现在看上去年轻一些,但相差的也并不许多。黄昏时候,他坐在院里与主持喝茶,看见她走进来时,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接着便冲她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我外公的旧交,也知道我的情况,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你便这么答应了?”
“我年纪渐长,住在寺里终究不大方便。何况,我那时也确实无处可去。”
“你为何……”
“不回明家?”安知灵低头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回去再被关在屋里吗?”
谢敛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这次回晓初寺与你外公有关?”
安知灵双手撑着身后的桌子,微微顿了顿,才道:“我从九宗离开那天见遇见了秋姑娘。”
谢敛闻言不禁坐直了身子,听她继续道:“她为我算了一卦,我外公是在九年前的春天过世的,但她告诉我——他死于八年前。”
谢敛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错愕的神情,皱眉道:“秋师姐卜卦一卦不错。”
秋欣然十岁跟随师父下山,游走于长安贵胄府中,在京城旅居三年,十三岁已得了“一卦不错”的名号,到如今,确确实实一卦不曾错过。
安知灵苦笑道:“不错,我回来之后在华文馆查过她的许多事情,查的越多便越知道她骗我的可能性越小。她问我当年是否亲眼看见外公死在我的眼前,我竟一时间也不确定了起来……”
“你就去找了夜息?”
“可惜也没问出什么。”她揉了揉眉心,“我离开荒草乡后,想找以前江边划船的渔夫打听一下有关我外公的事情,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多半都不在了。找到几个外公的旧友,也多半说不清他的来历。之后,我就遇见了你们。”
谢敛沉吟片刻:“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安知灵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摇摇头:“我与明家早没了什么关系,我娘在时对她的母家讳莫如深,即便派人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
说完,屋内静了许久,谢敛不知在想什么,安知灵也像是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儿,屋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草叶上水珠滴落的声响,忽然惊动了屋里的人。
安知灵站直了身子:“时候不早,你躺下吧。”
谢敛却站起来:“你本来要与我说什么?”她这才想起初衷似的,哭笑不得:“本想与你说那个徐少君的,算了,我明天带你亲自去见一见他吧。”
“和我那两个师弟有关?”
“还不知道,但我觉得蹊跷。”
第二天早上,赵婉婉驾着马车,从小杜山出发往北走。北乡最出名的是那儿的赌场,聚集了整个荒草乡最精明的骗子和最执着的傻子,流连着许多外乡来的客人,多半是一身锦衣华服的进去,最后衣衫褴褛的叫人赎出来,马路牙子上随便躺着个人,身上就是一股子抛家弃子的人渣味。
谢敛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站在借口就能听见隔了一条巷子传来庄家开骰子的声音,后边紧跟着一片的哀嚎或狂喜。
“陈少君就在这儿?”他皱着眉忍不住确认了一遍。
安知灵:“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打扮极为低调,但进去之后发现实在没有必要。这屋里显然是一群已经赌红了眼的赌徒,这时候哪怕从外头进来一个四条腿五只手的怪物,都不会叫他们轻易从赌桌上挪开目光。
穿过重重人群,二人来到柜前,安知灵伸手敲了敲柜台。算账的伙计头也不抬:“借多少?”
“不借银子,过来找个人。”
“找谁?”
“徐少君在这儿?”
伙计终于抬起头:“他今天不当值,你们找他有事?”
“我替人来给他捎个口信。”
“哦——”徐少君在这儿显然不是什么起眼的人物,那伙计不疑有他,“他住后边,绕墙往里第三间就是,你们自己去瞧瞧吧。”
安知灵与谢敛掀开布帘往后走,后头是条小巷,沿着后巷的水沟走到那伙计说的地方,正是一间矮小的平房。
谢敛上前敲门,等了许久里头才有回应,屋门打开之后,门后露出一张形容憔悴,胡子拉渣的脸,显然昨晚半夜才睡下,这会儿被人打扰正是很不耐烦。
“哪位?”里头的人隔着一道门缝,抬眼问。
“徐少君?”
安知灵从谢敛身后站了出来,里面的人见了她一愣,显然也认了出来,警惕道:“是你?”
“徐公子方便进去说话?”
里头的人安静了片刻,终于打开门叫人进到了屋里。
谢敛进去之后打量了一下屋中的摆设,非常简陋的一间小屋,几乎一眼就能将屋子看个清楚,从左往右依次放着一张梳妆镜,一张床,一张柜子,中间放着桌椅,右边有个垂着布帘的小门,后头大概是做饭的灶台。
安知灵倒是不嫌弃这地方简陋,进屋后边自顾自的在桌旁坐了下来:“徐公子一个人住?”
“恩,”徐少君跟着坐下来,不耐烦道,“你来干什么?”
谢敛站在门边,忽然道:“和你同住的那个人哪?”
徐少君抬起头:“什么意思?”
“这屋里原本还住着一个女人,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许久不在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谢敛伸手刮了下桌上积的一层灰,“那人去哪儿了?”
“你们调查我?”徐少君转头对着安知灵狐疑道,“因为我那日乡宴对你出言不逊?”
安知灵叹了口气:“你床上放着两个枕头,梳妆镜前还放着没收起来的胭脂,谁看不出你这屋里原本还住了一个女人?”
徐少君沉默片刻:“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我在找一个人。”安知灵看着他坦诚道,“你或许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徐少君面色一滞,又听她说:“我派人查了那日乡宴的名单,本没有你。你应当是花钱买了什么人的请帖,偷偷溜了进来。你想见夜息?为什么?见了他要同他说什么?”
“我——”徐少君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五陵门算起来是江南名门,他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这中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咬牙,终于道:“你说你如今暂代无人居居主料理荒草乡事宜。”
“不错。”
“我若告诉了你,你就能替我找到梦蕊?”
安知灵料想这个“梦蕊”就是与他同住的女子:“我要先听实情。”
徐少君略一犹豫,很快下定决心:“好。”
这故事与安知灵来前料想的差不多,开头便是一双鸳鸯私奔的故事。
徐少君原是五陵门中一名普通弟子,虽算不上人中龙凤,但勉强也能称得上一声少年英才。至于那位蒋梦蕊,则是丹阳会女弟子。五陵门与丹阳会同在扬州,平日里间隙甚重,摩擦不断,近两年更是近乎死敌。谁知底下弟子在这冲突不断之下,竟还暗暗生出了一双小情侣。
二人相恋之后,自然不敢禀明门里,终于在一年前相约私奔,逃到了荒草乡。本以为到了这处,二人不必偷偷摸摸,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谁知现实很快就给了这对初出江湖不久的恋人沉重的打击。
来到荒草乡后,他们并未投靠四乡,尝试自己揭榜来维持生计。但是这地方卧虎藏龙,高手何其之多,很快他们就陷入了连温饱都难以维持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蒋梦蕊开始依靠给人浆洗衣服,而徐少君则在赌坊寻了一份活计,来勉强维持生计。
现实的生活消磨了爱意,这对有情人渐渐成为了怨侣。现实与想象过大的差距使蒋梦蕊开始后悔当初私奔的决定,特别是当她发现徐少君在赌坊开始染上了赌瘾之后,她彻底心灰意冷。
正当这时,年初管津叛乱,刺杀夜息失败,无人居贴出告示,之后的几个月中为了保证围剿北乡叛乱同党,荒草乡将开始封乡一段时间。若是有人想要离开,务必在三日内带着相关凭证离乡。
蒋梦蕊就是这时决定收拾东西离开,她决心回到扬州向帮派请罪。
徐少君拒绝与她一同离开,他当初带着她私奔来到荒草乡,五陵门不可能再原谅他,即使回去也不过被羞辱一番扫地出门。蒋梦蕊见他心意已决,便自己收拾行囊出发了。
在她走后不久,徐少君很快后悔了起来,他匆匆动身追赶,但就在他半夜追近郊的客栈时,忽然看见了一群黑衣蒙面人运送着几辆马车从客栈出来。
“我初时只晃眼看见马车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但急着追上梦蕊并未多想。当时正是半夜,伙计告诉我是有这么一位客人曾经来过,但已经连夜离开了。我正想再追,出来却看见了客栈后院的马厩里系着梦蕊出门时骑的那匹毛驴。我觉得蹊跷,又担心打草惊蛇,就在那附近停了一晚。等第二天晚上,半夜果然又有马车过来,不多一会儿便又离开了。我亲眼看着他们将几个麻布袋子运上马车,我一路跟了上去,但马车脚程很快,只跟了半截便被甩开,只好又回到了客栈附近。可那之后,乡里正式开始封乡,再没有人往这个方向走,那马车也再没回来过。我疑心梦蕊并未顺利离开,便又回到了这儿,在赌坊打听消息,可惜以我的身份打听不到半点有用的消息。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梦蕊恐怕也早已经……”说到这儿,他伸手在桌上重重锤了一下,只恨自己无用。
安知灵问:“那马车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就是最普通的马车。”徐少君道,“回来以后我找了不少租借马车的马厩,但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群蒙面人哪?可有什么特别的?”谢敛问道。
“他们一样打扮又遮着脸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只记得为首的那个身形魁梧,腰间一把大刀。”
确实是没什么特别的,谢敛又问:“这件事情你可还告诉过别人?”
徐少君摇摇头:“我回来之后,旁敲侧击地同人打听过,但来这儿的多半都是孤身一人,便是有人离开,也不会有人关心他的去向。”
他说完又期期艾艾地看着两人:“你刚才说你也在找人?”
谢敛看了安知灵一眼,才点头道:“应当和你妻子情况类似,也是在离乡的路上,叫人掳去了。”
徐少君听他称呼蒋梦蕊为自己的妻子,瞬间红了眼眶,低下头来匆匆拭泪,过来一会儿才平定情绪,问安知灵:“你有办法替我找到梦蕊?”
安知灵并未立即点头,而是沉吟一阵:“你说的那家客栈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会稍稍勤快一点,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