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凉得刺骨。
潘仕候担忧道:“不知蓝姑娘那头有没有消息。”
“没有信号弹, 就是没有消息。”厉随看了眼身边的小老头, “你先回去吧,我再带人去东面找找。”
“我与你一道。”潘仕候不肯回去,哪怕已经被熬得眼眶凹陷面容蜡黄, 也放不下心回家睡觉。厉随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一起往另一头走去。
林木沙沙。
零星雨点飘落,打得火把只剩细细一条光, 半分热度也感觉不到。到陡峭湿滑时,厉随几乎是半拖着潘仕候在走, 周围呼喊声此起彼伏, 回音阵阵,越发显得环境空旷寂寥。潘仕候被冻得牙齿打颤,想起儿子便越发担心,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滑下高坡。
厉随一把拉住他, 默不吭声将人背了起来。潘仕候心里五味杂陈,过了好一阵,方才哑声道:“这回幸亏有你,否则、否则……”
“这个季节山里还不算冷,又有野果可果腹。”厉随道,“你不必太担心。”
潘仕候颓然地叹了口气,大脑浑噩,不知在想什么。
雨下得越来越大。
万仞宫弟子拿了件雨披过来,想替潘仕候遮一遮。
厉随将人放在避风处:“在这里等着吧,我去看看蓝烟那头。”
潘仕候连连点头,知道自己腿脚慢,也没有说要跟。
山林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火把被雨扑灭,天蛛堂弟子燃了个小火堆,才总算换来半分亮。连野兽都躲去了地底深处,除去万仞宫与天蛛堂弟子,漫山几乎见不到别的活物。
厉随突然警觉地停下脚步。
身旁的影卫不解:“宫主?”
一道黑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穿过草丛,四肢轻巧极了,连以轻功见长的万仞宫影卫都毫无察觉,只有厉随一人发现异样,却还是稍迟半步。
“小心!”
潘仕候正坐在树下捶着肩膀,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听到厉随提醒自己小心,才凭借习武之人的本能瞬间跃起。黑影却已在同一时间穿破树丛,裹着风和杀意迎面朝他扑来!
狰狞扭曲的面目在篝火中被无限放大,潘仕候在仓皇之间看清来人,一时却连躲都忘了——虽然他原本也不可能躲得过,只震惊地站在原地:“锦华!”
潘锦华完全没有反应,甚至连视线都没往亲爹身上飘,整个人就如当初失智的张参一般,变成了一具只知道杀人的“尸体”。潘仕候急急伸手想去抓他,潘锦华却已与他擦肩而过,双目发直地继续向前冲去。
厉随合剑回鞘,空手接了潘锦华一招。两人幼时曾比试过多场,潘锦华每回都是三招必败,前提还得是厉随愿意放水,否则怕是半招都接不住。但这次却不一样,潘锦华的内力似乎在一夜之间暴涨十倍不止,甚至连厉随也被他震得小臂发麻,后退半步。
潘仕候急得直跺脚:“锦华!你快回来!”
潘锦华的眼白几乎已经看不清了,嘴里发出干哑的喘气声,脑子里燃起火,只烧着一句话,烧着那隐藏在银白面具背后的蛊惑——杀了厉随。
杀了厉随。
他再度姿势诡异地攻上去,像一具僵尸缠住了厉随。
潘仕候被弟子扶着,双腿站立不稳。他曾梦寐以求,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武学上取得突破,接住厉随十招、二十招,真有那日,怕是做梦都能笑醒。而现在,他亲眼目睹潘锦华与厉随过了将近百招,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巨大的恐惧——这种超出常人极限的暴发内力,往往会跟随着退潮般势不可挡的衰竭,就像被浇上油的干柴,要烧成灰烬,只是一瞬间的事。
“锦华!”他跌跌撞撞地扑上去,想要拦住儿子。
厉随也想尽快制服潘锦华,他想要打赢他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全须全尾地将人交回潘仕候手中。对方现在像疯子,琉璃烧成的脆弱疯子,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为了不伤他,厉随不得不侧身躲开一招,潘仕候却恰在此时跑了过来,潘锦华心中正焦躁,又见有人竟胆敢挡住厉随,心中兽化怒意陡然拔高,单手握成铁爪,径直向着亲爹的面门袭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
潘锦华“呵呵”地干笑着,利爪几乎要穿透潘仕候的眼珠。厉随一把扯住潘仕候的后领,将他拖离原地,身后就是漆黑高崖,眼看潘锦华还在往前冲,厉随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潘锦华的左腕。
潘锦华再次被激怒,反手在空中重重一挥,砸得厉随肩头发出一声骨裂闷响,他咬牙将潘仕候丢回远离悬崖的树下,腾出手往潘锦华脖颈处斜里一击,终于将人打晕了过去。
“宫主!”蓝烟也在此时带着人赶到。
“锦华,锦华?”潘仕候一连声地叫着儿子,又高声命令,“快,快,你们都过来,快些扶少爷回城,回城去找江大夫!”
天蛛堂的弟子用外袍做了个简易担架,乱哄哄地将潘锦华抬出了山。
潘仕候也一路小跑地跟了过去。
蓝烟撇嘴:“可真是亲儿子,一找到就什么都顾不上了,都不跟我们打声招呼。”
厉随脸上有些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冷汗,他将皮腕套丢在一旁,腕上赫然一排渗血齿痕。
蓝烟见状大惊失色:“潘锦华咬的?”
“是。”厉随道,“方才腾不出手,被他趁机咬了一口。”
蓝烟跺脚:“那宫主还站在这里!”潘锦华之所以变成疯子,不就是被张参活活咬出来的?想到这里,心中难免着急,拉住他的衣袖就要去找江胜临,这一拉一扯,厉大魔头毫无防备,疼得脸色一僵,险些被一波带走。
蓝烟:“……”
厉随指着自己的左肩,面无表情:“轻点,断了。”
蓝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抓区区一个潘锦华,宫主居然能将他自己弄得到处是伤——那天蛛堂的倒霉鬼就真那么金贵,半点伤都不能受?
厉随短暂调息片刻,站起来道:“走吧,回去。”
蓝烟跟在他身后,担心了整整一路,生怕自家宫主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变成悲情老僵尸。
祝燕隐也担心了大半夜。他先是左等右等不见人,等到月亮隐了天落雨了,管家催促了三四回,才不甘不愿地挪回房歇息。慢吞吞地沐浴洗漱完,还没来得及躺回被窝,院外又传来闹哄声。
“厉宫主回来了吗?”他从床上坐起来。
祝小穗答,不是厉宫主,是天蛛堂的人回来了,听说已经找到了潘锦华。
“是吗?”祝燕隐掀开被子,“我去看看。”
祝小穗一愣,这和我们又没有关系,和潘锦华完全没打过交道,也要跑去看热闹?
祝燕隐却已经自己裹着外袍出了门。
“公子,公子你等等我!”祝小穗一路跑。
武林盟里有听到动静的,也纷纷来一探究竟。江胜临坐在床边,轻轻翻开潘锦华的眼皮,被那几乎完全漆黑的瞳仁惊了一惊,潘仕候也看得胆战心惊:“这……神医,我儿还有救吗?”
“姑且一试吧。”江胜临叹气,吩咐药童将自己的箱子拿了过来。
祝燕隐悄悄溜进屋,见里头的人都一脸凝重,气氛压抑极了,江胜临正在替潘锦华施针,额头也挂着薄汗,一旁的药童时不时拿着手巾帮忙擦拭,大气都不出一声。
看这架势,潘锦华怕是病得不轻。祝燕隐识趣地没出声,退出房门后找了名天蛛堂的弟子,问:“厉宫主呢?”
“还在后头。”
“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祝燕隐还想问,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怎么就不知道了,对方却已经匆匆跑走,大呼小叫着要人替自家少爷烧热水。祝小穗小声嘀咕,这么大声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少爷要生了。
祝燕隐斥责:“事关生死,休要胡言乱语。”
“是,我知错了。”祝小穗扶住他,“现在潘少主还在昏着,一时半会也醒不了,不如我先送公子回房歇着,咱们明早再来看。”
祝燕隐心想,我看什么潘少主,我和他又不熟。
他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还能再找个什么借口继续留在这里,院外却又传来一阵嘈杂:“厉宫主。”
祝燕隐心里一喜,跑出去接他。
“你怎么还没睡。”厉随扶住他的胳膊,“小心。”
“我睡了,听到外头闹,就起来看看。”祝燕隐答得比较注意,并没有暴露自己辗转反侧怀春不能寐的小心思,就还是很优雅端庄,又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蓝烟来不及同他打招呼,一路挤开人群去找江胜临。厉随将祝燕隐带回卧房,道:“没事,受了些小伤。”
“哪里?”祝燕隐被吓了一跳,“给我看看。”
厉随坐在椅子上,单手解开腰间皮扣,一边脱外袍一边问:“潘锦华怎么样了?”
“江神医还在看,大家都没说话,我就没问。”见他单手活动不方便,祝燕隐也上去帮忙,“看情况好像不大好……你肩膀伤了?”
“潘锦华的功夫比张参还要诡异,不过我这伤不要紧,休息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厉随道,“柜子里有伤药,替我取来。”
祝燕隐却不放心,他凑近观察了一下厉随淤肿的肩膀,一边吩咐祝小穗去请自家大夫,一边用食指轻轻碰了碰:“疼吗?”
厉随扬扬嘴角:“不疼。”
又问:“你在等我?”
祝燕隐面不改色,没有没有,没等,我都说了,我睡了,是被吵醒的。
厉随又笑,这回大概笑出了半个鲁青吧,不再肩膀抖得停不下来,而是很好看的那种笑。
美人要在灯下观,大魔头也是一个效果。
反正就搞得江南贵公子很是心神旖旎,心乱如麻的,还要假装无事发生过。
隔壁房中。
蓝烟在江胜临耳边低语两句。
江胜临眉头一皱,停下手里的活:“没事吧?”
“现在看着倒是不严重,可就是那咬伤……”蓝烟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潘锦华,“这头什么时候能结束?”
“潘少主伤得不轻,怕是得到明早。”江胜临将银针放回托盘,擦擦手站起来,“我先去看看。”
潘仕候一见江胜临要走,登时就急了,挡在他面前问:“神医要去哪?”
“潘堂主,我家宫主也受了伤。”蓝烟耐下性子,“神医过去看一眼,若没事,立刻就会回来。”
“不行,我儿伤得重,片刻也离不得大夫。”潘仕候匆忙道,“厉宫主,厉宫主那头,我去给他请别的大夫,我现在就派人去。”
蓝烟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这小老头,现在再见他如此自私,更是憋了一股火,全看在厉随的面子上,才强压住心头怒意,好声好气解释:“宫主是被潘少主打伤的,还咬得他满手是血。”夸张也就夸张了,反正你儿子咬人是事实。
按理来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正常人总该有些表示,潘仕候却像完全没听到一般,还是坚持不让江胜临走,一定要先替自己的亲儿子看完病。
蓝烟不说火冒三丈吧,也差不多两丈五了。你亲眼看见儿子被张参咬成了怪物,现在我家宫主也被你儿子咬了,你却连大夫都不肯让他看,这都谁惯出来的毛病?
江胜临夹在两人中间,反倒成了最不着急的那个,他对潘仕候道:“我去去就来,潘少主也不缺这一时片刻,先让他好好休息。”
潘仕候还想说什么,却被蓝烟挡在眼前。江胜临趁机去了隔壁,祝府的大夫正在替厉随包扎肩膀,说已经检查完了,虽有骨伤却不严重,休息一段时间就会痊愈。
厉随问:“潘锦华怎么样?”
“不大乐观,只能尽力一试。”江胜临拉过他的手腕检查,“只咬了这里?”
祝燕隐这才发现他居然还有一处咬伤,想起张参咬潘锦华的事情,脸色顿时一白:“这要怎么办?”
“弄些清淤止血的药粉外敷。”江胜临叮嘱,“咬得不浅,伤口这几天别沾水。”
厉随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