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厨的手艺在所有的厨子中都是顶尖儿的,现在就能看出来,这简简单单的一碗面,大家除了嘴里啧啧两声,可说不什么损话来,跟刚才互相攻击的样子截然不同。
“蛋清呢?你扔了么?”裴大厨从凳子上一跃而起,冲进了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面,那一大块用来“漂汤”的蛋白就盖在他的碗上,上头还顶着一撮辣椒酱。
面吃在嘴里,味道很爽,有让人妥帖的麦香,汤头的味道淡而不散,每种食材都保留着自己最美好的味道、有着自己的存在感,又烘托着面整体在味蕾处的融合。
池迟连吃了三碗面,连话都不会说了。
到了晚上发微博的时候才想起来,她当时吃面条不光话不会说了,连照片都忘了拍,捧到手里就恨不能往自己嘴里倒……看着微博下面嗷嗷叫着日子没法儿过了人们,池迟在心里是很嫌弃的。
哼哼,最好吃的你们不光吃不到,更是见也没见着。
作为新晋影后,池迟的生活在进入了剧组之后,就在多方努力下恢复了平静的拍戏生活,媒体们去寻觅新的热点,对于池迟的低调很是不满。
能在领奖后直接嘲讽那些不喜欢她的人……这样典型张扬的性格居然在回国之后不作个妖儿,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这种失望没持续几天,就被池迟的经纪人给炸飞了。
窦宝佳女士带着律师起诉了在大高卢电影节期间及之前说池迟“靠金主上位”等不实消息的营销号和微博大v,共计二十四人。
大家常玩的“律师信”一步根本就被人无视了,现在法庭已经立案,只等确定开庭时间了。
收到传票的那些人在前一天还说什么“就算拿了影后也摆不脱小家子气”、“果然是金主包养了连拿奖都低调”……第二天有人火速删微博,有人在微博上道歉,当然也有人选择死扛到底,总之都成了网民们组团围观的旅游线景点,一个又一个地看过去,嘻嘻哈哈地又得了几天的热闹。
接着,池迟的小水洼工作室联合ch品牌搞了一个针对池迟粉丝的微博转发抽奖活动,不需要粉丝花钱,也不需要粉丝帮忙做什么推广,只要在转发的时候写下你对池迟的祝福,就可以参与抽奖,奖品有池迟在国外亲自挑选的礼物,还有ch提供的多款手包和丝巾,中奖名额多达几十,能拿到池迟亲笔签名照片的人更是有两百多。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池迟感谢自己的粉丝在自己被人抹黑的时候维护自己,这种感谢的方式在娱乐圈里真是罕见的“纯粹”,直接给自己的粉丝们一摞大礼包啊。
一时间,那些一直以为池迟不过是个软萌小姑娘的人纷纷喊着自己看走了眼,这哪是一个光会说好听话的“别人家的孩子”啊,这种“对待朋友有美酒,对待豺狼有猎枪”的做派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
“绝对不是窦宝佳的主意。”
路楠对着自己身边的助理说。
“她的一切出发点都是钱,这样的事情只有池迟自己想做……池迟想做,就能做了,这次是我们要分析的重点,在艺人和经纪人之间,池迟作为艺人是占有主导地位的,以后如果我们需要……找池迟比找窦宝佳有用,这点得记下来。”
路楠把自己对池迟分析整理的资料存进了“重要对手”的文件夹……这次被起诉的人中有几个是顾惜养的营销号,不管池迟知不知道这一点,至少说明她已经绝不是那个任由别人拿来炒作的她了。
女人摘下自己的眼镜擦了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顾惜这里,所有不是朋友的人,其实都是敌人。
她真心希望将来顾惜正面对上池迟的日子能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结束了在京城的拍摄,《凤厨》剧组回了海市。
在这里,作为资方的熊猫集团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惊喜。
一条作为文物保护的老街旁,一个古香古色的酒楼矗立在那里,在《凤厨》拍摄期间,这里是所有酒楼戏份的拍摄地,在电影拍摄结束之后,这里会变成一个真正的酒楼。
“似锦楼”三个烫金大字就在黑色的木匾上。
揭下匾上红布的时候,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都哭了。
无论他们有过怎样的辉煌和黯淡,无论他们的人生在过去的几十年中经历了怎样的岁月摧折,在“似锦楼”的牌匾下面,他们的人生好像回到了起点,一切苦难还在酝酿,一切甜美伴随着他们的童年,那是年轻人们永远无法深切感知的过往……
也是他们如松如柏的身躯下面藏着的心伤。
“我爷爷他们小时候就在似锦楼里长大的。”在池迟的身后,在沪市曾经为她做过菜的沈女士轻声说道。
“后来……国破了,家亡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哥哥演的沈大厨,原型就是我的高祖,我爷爷的爷爷。借着《凤厨》这个电影能让他们再看到似锦楼,也算是达成了我的心愿。”
所以《凤厨》从来是一个时代的故事,那里面存储的,是几代人的疼痛和期望。
池迟没说话,慢慢转过头去看着那个仿古酒楼,红色柱子、白色墙面、雕花的窗子……
“我喜欢这种给我惊喜的剧组,无论是背后的故事,还是那些可能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我都会努力去演好的。”女孩儿笑着,慢慢地说。
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脑袋上一阵温热覆来。
在她身后,那个女人摸了一下她光溜溜的后脑勺,带着笑意说:“真可爱。”
第105章 凤厨
终于到了京城,洋兵的烧杀抢掠已经告一段落,他们本就是做着捞一票的打算,自然也不会去恢复京城应有的秩序。
一时之间,京城——这个戏文里的繁华昌盛路不拾遗,皇帝老儿天天跑出来遛弯儿的地方成了一个真正的“无主之地”。
盗匪横行,乱事丛生,沈大厨一群人找了个破落宅子住下,除了出门去找活计之外大门一直紧闭着,晚上连灶火都不敢起,所有人都只能吃点中午省下的凉饭后都挤在一个大床上,外面一点不正常的响动都能让他们惊醒。
陈六努力地和这些厨子们一起讨生活,别人的衣服破了他会缝缝补补,别人要劈柴做饭他也能挑水洗菜,小小的身板扛着水桶走过荒芜的巷子,当巷子口传来他听不懂的语言,他就会立刻像是个受惊的鹌鹑一样躲起来。
他紧张到不能控制的手指,他脸上在巨大压力下显出的苍白,他坚强中隐隐无助的眼睛,一切的一切都在向这个可笑的世界发问。
这片土地到底属于谁?
书上溯至炎黄的贤者们,书上气冲霄汉的英雄们,他们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会在这样的惊惧中逐渐麻木,在他们创造了无数辉煌的土地上,不得安寝,不得安食,不得——安生。
演窄巷挑水的这段戏,池迟全程没有台词,所有的情绪都要通过眼睛和面部表情来表达,不能过于露骨,也不能太过收敛——他所饰演的角色本质上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女孩儿,她的脆弱与坚强是矛盾也是和谐的,她的勇敢,也是在长久的流离与不安中锤炼出来的。
康延对池迟的要求是:“你要表现出一种对这种生活的逐渐习惯,也要表现出自己不肯麻木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抗争的愤懑……你心里的那些愤怒、不满和困惑它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你要把一种更加紧迫的压力感传达给观众,让他们的神经绷紧了跟着你的命运往前走。”
池迟都做到了。
休息的时候,她的手一直都在抖。
这场戏她的表现异乎寻常地好,是因为她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绝望中努力地想要活出一条路来,那何止是战争年代人们要面临的苦痛,很多年前那场改变她一切的洪水,分明发生在和平的时期,也让无数人深深品尝了这样的痛苦。
记得有人说过,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池迟看来,幸福总是多种多样的,只要你愿意,总能从生活的各个角落中找到自己想要追求的幸福感,而不幸,才是真正相似的——那就是对命运无常的一再体验。
有心无力,无法自拔,才是人最大的痛苦。
正因为她太理解这种痛,所以情感代入的时候分外容易,演完戏之后残留的感觉也格外的难受。
毕竟记忆这种东西一旦你沉浸其中,想要出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伴随记忆而来的是当时失去至亲的悲痛和自己对未来的迷茫,池迟现在的情绪就像是一只钻进了窄口袋子的猫,进去的时候颇进行了一番折腾,出来的时候怕也是要经历一顿近乎绝望的挣扎吧。
“小丫头想什么呢?赶紧先吃饭,今天老裴做了水煮鱼,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香味儿,去晚了小心只剩鱼骨头让你剔牙!”
身后一只蒲扇一样地大手猛地拍在了女孩儿后脑勺的假辫子上,身材高大的大厨随手一拎,差点让池迟拔地而起。
看起来红辣辣的油面上是白生生的鱼肉片,红椒绿葱还没让人想起什么雪间梅月下叶之类的诗情画意,就先让人口水横流了。
“水煮鱼、回锅肉、米饭管够儿,我还随手给你们拍了几根烂黄瓜,昨儿晚上卤了几斤牛肉,你们谁想吃自己切啊,我是不伺候了。”
裴大厨皱着一张脸看着那些端起碗就忘了厨子的家伙,他们都喊着要牛肉,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动手。
“唉,我小师姐来了一趟你们就都欺负我撒,居然让我中午一个人做饭,我光片鱼片都片了一个小时,这一大堆人,三十条鱼唉!”
好菜当前,谁会理他?连心善如池迟都顾不上给他甩一个同情的眼神了。
这些大厨们显然一致认为作为一个厨师,池迟太瘦了,几双筷子往她的面前一送,她的饭碗里瞬间堆满了鱼片。
麻辣鲜香嫩,不腥不油不腻不柴不碎……整个鱼的调味显然和别家有明显的不同,每种感觉都被放大了,又格外突出了鱼的鲜。
尤其是再配上米饭。
池迟已经彻底忘了刚刚自己在纠结什么了。
“如果有什么烦恼是一顿水煮鱼不能解决的,就在旁边配一碗米饭吧。”
她觉得这句话应该被记在自己的小本本里。
“行啊,看你们都挺爱吃,爱吃就行。”
裴大厨显然喜欢吃口味重又比较费劲的东西,比如水煮鱼的鱼头,认命地切完了牛肉之后,他自己捧着个大海碗,一手抓着鱼头啃得啧啧有声。
“我上个月又给这菜改了配方……看你们吃得行我就给我师姐看了。”
裴大厨口口声声说的小师姐,就是那位沈主厨,沈大厨的妹妹。
前一阵儿似锦楼揭牌的时候她来了一趟,竟然让一群上到七八十下到未而立的大小厨子们鸡飞狗跳。
池迟还记得那群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家伙们在厨房门口蹲成一排苦着脸想菜的样子。
后来池迟听他们闲磕牙的时候才知道,至少整个北方的老饕们都知道这儿有座饕餮楼,而永远精神抖擞霸气侧漏的沈主厨就是饕餮楼的定海神针,也是这些大厨们心里的一根针。
“那舌头,吃过一次的菜就能记住,还能做出来,唉,我的秘制红烧划水,就这么被人说破了方子。”
“舌头不光是吃菜的时候灵啊,那也够毒的,要是我们做菜的时候手艺退步了,她当着我们面把菜倒进垃圾桶都是正常的,偏偏她说的都对,哎呀,都对啊。”
“刀工那绝对是头一份儿,调味的手艺还好,脑子灵,新菜多,也不知道老沈家是坟头什么地方冒了青烟,一下子出了两个好孩子,声势一下子就起来了。”
“跟妹妹比,那哥哥就是个活菩萨。”
“老孙说错了,是跟哥哥比,那妹妹就是个活阎罗……”这话刚出了口就被旁边的老伙计塞了回去。
“嘘!你要是当着沈大厨的面这么说,他能给你来个金刚怒目,到时候你找菩萨哭去不。”
“她是我师姐,唉,我这些年啊……也就正川能和我比惨了。”
裴大厨摇了摇头,开头五个字儿一出,他顿时收获了无数人深表同情的目光,头上有这么一个师姐压着,还有一个怎么看怎么稳重讨喜的沈大厨,老裴的日子是真难过啊。别人玻璃心碎了还能滚回自家去疗伤,老裴心碎了,还得……被赶进厨房里给那兄妹俩的全家做菜。
怎一个惨字了得。
池迟对沈大厨做菜的样子充满了好奇,因为去电影节前那段时间是在赶她的戏,她去电影节的时候是拍别人的戏,导致池迟到现在还没真正见过沈大厨的手艺。
沈主厨的手艺她倒是见过,真真正正的妙手天成。
到目前为之,唯一能与沈主厨的手艺媲美的,只有那位健忘的沈老先生了,他做菜的动作朴实自然,没有沈主厨的华丽和光彩,却有同样的动人。那种动人建立在他们对自己手艺的珍爱和求索上——没有语言,却通过一举一动微风细雨一般地无声浸润,让人理解并且深深地尊重他们。
在吃完水煮鱼之后的第二天,她的好奇心就得到了满足。
似锦楼的厨房里,开拍了沈大厨教陈六做菜的戏。
“里脊肉片的时候要顺着纹路片,刀要拿平。”
站在案台边的沈大厨和他平时很不一样,神态很放松,脊背自然挺直,穿着黑色的短打衣服,白色的围裙把他的腰型勒了出来。
从背面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快要四十的人,更像是一个刚刚长成的高大青年,已经能给人宽阔的肩膀做依靠,也能给人青春的激昂当……咳咳,毕竟现在是自己的半个师父,有些话池迟还是不好说的。
总之,拿着菜刀的沈大厨透出了一种异样的气质,就算顶着一个可笑的辫子头,都没有阻挡住他挥洒自己特殊的魅力。
说着话,他一手按着里脊肉,手上的刀在肉的下面慢划了几下,里脊肉拿开,一张薄薄的肉片就出现在了案板上。
透过肉片,人们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案板的纹路。
沈大厨嘴角挂着一点微笑,清朗的眉目间是对自己所擅长的领域那种绝对把控的自信。
把里脊丝一点点地片出来,再改刀切成丝。
修长的手指抓了一枚鸡蛋,在白色的粗瓷碗边轻磕一下,单手一分,透明的蛋清就依依不舍地抛弃了蛋黄,黏黏腻腻地冲到了碗里的里脊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