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抱歉的道:“生累姥姥了。这小子傻的很,他娘换了衣裳,到现在都认不得。”
姜夫人听了笑个不住,点了点徐清的额头道:“小笨瓜,你认不出脸,连气味也不识得了?”
徐清只当姜夫人同他玩,又咯咯笑了起来。看的姜夫人心都化了。长孙陈谦已生子,却是山高水远不曾见过,徐清是她带的头一个重孙辈,当真爱若珍宝。原身子骨渐渐不好的,自打带了徐清,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庭芳且累的要睡觉,她倒是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对徐景昌挥挥手:“你忙去吧,我同他玩!”
徐景昌尴尬的道:“姥姥,你且歇歇。”
话音未落,徐清喊道:“蛋蛋!”
姜夫人哪里顾得上歇?道徐清饿了,一叠声的叫人:“快去蒸个鸡蛋,伴着羊奶,搁点子糖。不要黄糖,使白糖水儿,拿纱布滤了再放进蛋里。”还道:“可怜见儿的,打生下来就没受过这等罪。可心疼死太姥姥了。”
徐景昌:“……”也太娇惯了!对着老人没法分辨,索性眼不见心不烦,退出布政使衙门,处理公务去了。
一番折腾,梁光启业已把安庆卫所的兵丁带进了城内,安顿在军营里,同南昌的守军一齐就着咸鸭蛋吃大馒头。南昌这二年种的都是高产的杂粮,精白米白面极少,反不如安庆卫所的兵丁日常能捞着白面馒头。便是打了胜仗,厨下里做的还是灰黄的杂粮馒头。
安庆的兵丁同情的对南昌驻军道:“都说你们南昌富裕,竟是如此克扣你们!”
南昌驻军笑道:“谁说富裕了?商人来的多,赚的银子又是盖房,又是武器,拆东墙补西墙的。好容易养了点鸭子,又叫人祸害了。原先我们在东湖,那才叫好呢!我们仪宾不是小气的人,实没钱了。朝廷又不与银子,江西今年又没税。你们安庆靠着长江,收得过路费就够肥的,我们却要引商人来做买卖,税都不敢收,哪里有别的进项?能吃饱就不错了。”
安庆兵奇道:“外间都传你们有钱,竟是假话不成?”
南昌兵道:“将来必有钱的,我听老兵们讲,最先到东湖时一穷二白,杂粮馒头都吃不起,日日窝头红薯。后来就慢慢好了。”
安庆兵登时郁闷了,他们跑来援助,一面是上头有令,一面还想见识一下繁华的南昌捞点子好处。现看来是不能了,白跑了一趟,还死了好些兄弟。言谈间就有些看不上南昌的驻军。
南昌的驻军不过遵循着待客之道,心里更瞧不起安庆卫兵,都什么玩意儿!打量谁不知道你们那熊样,站在城墙上看的一清二楚,休说指挥、阵型了,连军纪都没有。进城时懒懒散散,不成行亦不成列,一个个痞子一般,若是在他们营里头,早被百总拿军棍打的屁股开花。好意思挑三拣四!
兵丁们相处不大愉快,将领们却是其乐融融。到底是当官的人,城府颇深,便是有些什么都不带出来。招待的宴席十分朴素,不过几样肉菜,几坛子淡酒。徐景昌抱歉的道:“去岁水患,江西还未恢复元气,故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梁光启自是听过豪富传言,初听此话有些不信,然而定睛一看,脱下盔甲的徐景昌穿的居然是布衣。再看旁人,皆是素净。徐景昌头上还有根金簪,王虎头上竟是随意裹了个布条,非他眼利擅看气度,眼力价差点的,只怕能拿他当个庄头老农。心中疑惑,面上却笑道:“安庆也差不离,亏的上头怜悯,给拨了些银子。”
里头的弯弯绕绕,徐景昌心里门清。寒暄了几句,便切入正题:“贵省马指挥使当真讲义气!此番多亏了你们,不然且有的打。”
梁光启恭维道:“贵府的火炮厉害!远远的都能听见动静,似比朝廷拨的强些。”
徐景昌也不隐瞒,笑道:“我是有些花名在外的,打仗还在其次,最爱捣鼓些小巧。火炮叫我领着人改良了些,威力比以往的强。”
梁光启道:“何止强,我看强十倍不止。仪宾与郡主都是此间好手,军中哪个不知?仪宾家夫唱妇随,羡煞旁人。”
徐景昌但笑不语,话锋转过:“荆楚之地遭了些什么,土匪一茬茬的,梁指挥使可知道些内情?”
梁光启道:“仪宾算是问着了。我与鄂州府的卫指挥使算老交情,原先一个营里头的,后来各自升迁,离的远了却没断了联系。他派人往朝中奏报时,还单写了信与我。如今湖南湖北匪祸横行、民不聊生。朝廷也不管,卫所都叫打的稀烂,我那好友不过艰难支撑。他们祸害了荆楚两省,又来祸害江西。幸而仪宾神勇,打的他们落花流水,不独保了江西,亦可惠及荆楚。下官替好友拜谢仪宾了。”
梁光启乃朝廷命官,自是不能直说荆楚之地官场腐败横征暴敛,稍稍暗示一句,徐景昌已尽知。江西何尝又不是如此?他使王虎等人打豪强时,都不知从各阶衙门里抄出多少银钱。偏偏越是乱,他们越是贪。也不知这帮万千里人杀出来的科举能人,怎地就那样鼠目寸光。逼反了百姓,带着钱进棺材么?徐景昌恨不能杀他个干净,却是还得人治理,只好派了信的过的监军驻守当地,看着县里办公。怕监军叫他们腐蚀,监守自盗,又是一批批轮换,又是派一队巡查满江西的乱窜。便是如此,秋收的时候,不知闹出多少典故,幸而陈凤宁与颜飞白老辣,才善的后。
然而陈凤宁于颜飞白为何精明,却不因天赋,而是因大伙儿都是行家,底下的小行家的勾当在大行家眼里不过雕虫小技,都是当年玩剩下的!陈凤宁数十万的家资,难道是朝廷俸禄?略伸伸手都不是,正正经经的巨贪,颜飞白同他简直一丘之貉,才能混的那样亲近。颜飞白乖觉,见徐景昌痛恨之,赶紧把家资捐了,只余下几千两做日常开支。陈凤宁拖着一家子,奢侈惯了,捐都不舍得。再则徐景昌起家,一半儿是陈氏的嫁妆,这嫁妆打哪来?正是陈凤宁贪污。这笔糊涂账没法儿算,徐景昌只得忍了。
徐景昌知道荆楚只怕横尸遍野,心中越发不愿对俘虏下狠手。他记得多年前在驿站里的惊魂一夜,拿刀砍向流寇时的纠结。足足一个月的噩梦,因为杀的是不应该成为敌人的人。他的手素来极巧,杀起敌来,不敢比庖丁解牛,亦不远矣。但他还是讨厌!看着厅内因打了胜仗而兴奋的手下,徐景昌自嘲一笑,他真的不适合做将军。
梁光启倘或正经时候遇上韩广兴,都不够人塞牙缝的。偏偏天时地利人和,硬乌龙的来了个大捷。慌乱的步兵被骑兵拿枪乱打,加之互相踩踏,死的不计其数。安庆卫所平均每个人都能捞一笔肥厚的军功,梁光启得意非凡,在徐景昌跟前都有些掩饰不住。徐景昌见他憋的好不辛苦,深知自己在场,不独梁光启,便是王虎等人都得装相。拍了拍周毅的肩,随意指了桩事就离开了宴饮之处。
夜凉如水,南昌城里恢复了安详。徐景昌信步走到俘虏营,两千来号没受伤或只轻伤的俘虏们被严严实实的绑着手脚,一串串的捆在一起,不得动弹。战场上躺着的密密麻麻的人,能站起来的也就这点。守卫的兵丁过来拜见,俘虏们见得了最高指挥,齐齐瑟缩了一下。
徐景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入口处:“问明他们,愿留下当兵的就留下,不愿留下的放回家去吧!”
所有人皆是一呆!守卫亦是惊的合不拢嘴,半晌磕磕巴巴的道:“为、为何?”
徐景昌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既我族类,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天生父母养,别再作恶便是。”
徐景昌的话好似平地扔了个炸雷,俘虏营里登时炸开了锅。徐景昌飘然而去,周毅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急道:“仪宾,不妥!”
徐景昌淡笑:“周副总兵。”
“属下在!”
“打仗的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徐景昌回头看向周毅,“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明白?”
周毅立在原地,良久,不确定的道:“真能做到么?”
徐景昌勾起嘴角:“且试之!”
周毅无法理解,他觉得徐景昌心软的毛病又犯了。跟了徐景昌多年,周毅自是对徐景昌有一定的了解。主将心软是好事,遇着那狠心的,他们也不用混了。然而上位者的仁,理应对己方,而不是对敌方。否则放虎归山,被敌人反咬,牺牲的乃自家兄弟的性命,还算仁义么?
南昌的驻军亦被戏称为徐家军,是徐景昌一点一点建立,其威信不容挑衅。周毅不能驳徐景昌,想着此次死了的兄弟,心中堵的难受。
周毅回到家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收容和放归俘虏,不能是一拍脑袋的决定。杀了自家兄弟的人,反倒安安生生的留下了,此恨难消!便是编入队伍,血海深仇下,如何做得了兄弟?战场上没有袍泽之谊,又如何打胜仗?一环扣一环,想了开头,就得想到第二步,第三步。舍身饲鹰的是圣人,不是军人。周毅起身点了灯,看到自鸣钟指向两点。大半夜的他没法去找庭芳,此刻能说服徐景昌的只有庭芳了。
周毅年轻力壮,熬上几夜不当回事。横竖睡不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坛桑葚酒。用绳子做了个提兜,提溜去敲了任邵英的门。如今幕僚里钱良功最受重用,但周毅与任邵英相识在先,感情自是不同。任邵英白里日歇了晌,被周毅吵醒了也不恼,笑问:“周副总兵晚来何故?”
周毅道:“心里烦,想同先生喝酒。”
任邵英奇道:“喝酒寻我作甚?我又喝不过你们当兵的,你寻君姑娘都比我强些。”
周毅没好气的道:“我正不爽快,你还调侃我!大半夜的去寻个寡妇喝酒,我明儿就得被郡主剁了。”
任邵英只得把周毅让进门内,拿出那个茶碗当酒碗道:“陪着你一醉方休。”
周毅撇嘴:“醉什么啊!桑葚酒,借点子酒香罢了。”
任邵英笑道:“明年就有烈酒了,今年才打了多少谷子?他们寻思着用红薯酿酒,我看悬!”
周毅叹道:“还是高粱酒带劲!”
任邵英端起坛子,把两个杯子都满上。周毅端起来一饮而尽,任邵英又替他续了杯,才道:“说说,怎么了?”
周毅便把徐景昌的决定如是这般说了一回,末了道:“心软倒没什么,叫兄弟们寒了心可不好。”
任邵英笑出声来:“就为这点子事?”
周毅恼了:“这点子事?”
任邵英道:“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仪宾不是乾纲独断之人。有事他总得找人商议。”
周毅道:“他直接当着俘虏说了!”
任邵英笑着摇头:“说了又如何?不拘哪个,跳出来唱个黑脸驳回。仪宾得了仁善的名声,唱黑脸那个得了兄弟们的呼声,岂不两全其美?”
周毅怔了下。
任邵英接着道:“都说刘备哭来的天下,依我看他是个心狠的人,却是装装仁弱便可得了不少人心。仪宾可是真软,有什么不好么?若是仪宾要做帝王,咱们还愁上一愁;然他就是个仪宾,将来了不起一个国公,再了不起点儿兼掌工部兵部,最离谱也就封个驸马到头,有什么好担忧的?手起刀落的事儿就不该他干。本来人家就是国公家的小世子,就没按着杀伐决断养的。你要他心狠手辣,是不是难了点儿?”
周毅:“……”
“所以说你沉不住气。”任邵英道,“仪宾的性子有些个缠绵,事成之后,只怕不会再领兵打仗。可天下盗匪四起,蒙古不时犯边,总有仗要打。我可说实话,你跟在仪宾后头,殿下未必记得你。独挡一面时,再毛毛躁躁的可就要吃亏了。”
周毅被一番话说的没了脾气,不高兴的道:“怪道郡主要设那劳什子知事,你们读书人惯会颠倒黑白。”
任邵英道:“郡主的目的不仅于此。”
周毅道:“郡主百八十个心眼子,我才懒的猜。我今夜不独为了仪宾的事,还有旁的。”
“说出来,再让我颠倒颠倒黑白。”
周毅喝了口酒道:“我烦仪宾,也烦自己。咱们死了有小两千人。明明不觉得多难打,还死那么多。我心里知道打仗要死人,就是难受!尤其是被王参将他们砍了的,我知道要砍,不砍死的更多,但细论起来也没什么错。我年轻的时候,比他们还怂的时候都有。他们就那样死了。”
任邵英道:“你是想到了自己,倘或那会儿你怂了就要死。你害怕了,盼着世人都宽容些,在你忍不住腿软的时候放你一条生路,而非干净利落的取你性命。”
周毅瞪着任邵英:“能说人话吗?”
任邵英道:“我这是实话,忠言逆耳。”
周毅被堵的半死。
任邵英笑道:“罢了,多大点事。不高兴了我陪你喝酒,喝不醉正好助眠,蒙头睡一觉明儿就好了。仗都打胜了,能愁的过前头两夜?我知道你就是想寻人说说话排解排解。翠荣故娘没过门,你就只好找我了。”
周毅:“……”
任邵英继续道:“要不你们趁着高兴,把婚事办了吧,拖着不像话。”
周毅郁闷的道:“翠荣不肯。”
任邵英问:“为何?”
“她说郡主没人使,”周毅叹口气,“成亲倒没什么,要是怀了孩子,倒让郡主操心她。”
“那也不能总耗着。”
“我说不动她,她主意太正。”周毅无奈的道,“主意正是好事,就是有时候拿不住她。”
任邵英道:“那你直接同郡主说,郡主从不做小儿女情态。她自家都干活干到生,我看她老人家就没把生孩子当大事。”提起庭芳那比汉子还汉子的性格,任邵英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郡主最会疼人,对美人尤其是。”
周毅一口酒喷了出来:“先生活腻歪了!这话也敢说!”
任邵英干咳了两句:“你家翠荣是美人,她乐的宠嘛!”
狗屁!周毅鄙视的看着任邵英,你方才明明说的是郡主宠仪宾。
任邵英火速切了话题:“放归俘虏一事,明日且问问郡主。孔老夫子曰仁义,孟子曰王道,必然有其道理。我略猜着了些,只不作准,不好胡说。且看郡主决断。”
周毅闷闷的道:“其实就是我心不甘,我想杀了那起子贼人,替死了的兄弟报仇!忽听得仪宾要饶他们,心头火起。”
任邵英道:“许你杀了他们,然后呢?”
周毅又被问住。
“天下男丁有数,抓着俘虏便杀了,下回打仗往哪里征兵?谁家将帅不收归残部?”任邵英严肃的道,“不许杀俘方算正经主将,旁的都是野路子。记住,咱们不是叛军!咱们为朝廷而战!你往日饿的没法子,就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引流民归田,流民就尽是无辜,没杀人越货?分田的时候你也经见了,多少人抱着户籍册子大哭,那都是亲手拿女人换了粮食活命的,哭的便是不能拿女人换第二回粮食。谁都手染鲜血,你比俘虏高贵不到哪里去!”
周毅不说话了。
任邵英语重心长的道:“周大人啊,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是他们真个就心胸宽广了,是他们看的更长远,计较的利益得失大的你看不见。郡主要按人头分田,女人也算。多少人说郡主自家是个女的,便为女人出头?然郡主想的是阴阳相调,想的是怎么把女人弄出家门,弄去给士兵们做衣裳,你想的到么?不说长远,就说眼前。俘虏都打过仗,比你征来的农民强些吧?白得了几千男丁,最直白的,值多少钱你知道吗?”
周毅道:“我没说不能受降!仪宾却是说不愿打仗的可自回家去。”
任邵英嗤笑:“回家?回哪个家?有家谁当土匪?你平时挺聪明的一人,怎么到了这会儿就钻牛角尖了?他不想打了,又有家不得回,留在咱们江西种地也是好的嘛!也有人嫌钱多的,你会不会算账啊?”
周毅彻底无话可说。
任邵英起身拍拍周毅的肩:“回吧,明儿还有好多事呢。你这事我得报郡主知道……”
话未说完,周毅恼了:“叛徒!”
任邵英笑道:“你看你,又急了。你有疑惑,旁人也有。不告而诛为虐,你们大老粗场子不打弯,得叫知事把话说透、说明白,不然闹起事来又得砍上几个!养你们老费钱了,砍一个亏一个,懂否?你最先不也忧心兄弟们着恼么?有舌灿莲花的文化人去颠倒黑白,省你多少事!”
周毅服了:“我就发一回小心眼,叫你看出那多事!我知道武将怎地玩不过文臣了,心眼少啊!”
任邵英有些怅然道:“不是你们心眼少,是做皇帝的心眼小。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叶阁老助太子逼宫都差点叫一锅端了,咱们想造反是再不能够的。你们不同,管你仁义道德,管你派系牵绊,举起大刀一顿乱砍,凭你多惊才绝艳,都做了刀下亡魂。换作你,你怕么?”
周毅点头,实话实说:“怕!”
任邵英笑笑:“所以圣上信任文臣,派了文臣去压武将。”
周毅道:“那不是对你们挺好么?你却似不高兴?”
任邵英敛了笑:“文臣不会反,胡掳南下时亦不能挡。此乃千古难题,何解?”
“你想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