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久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暗暗想着扶笙有这么一座别业,她竟然不知道?
“姑娘小心脚下。”身侧传来招桐的低呼,荀久回过神,只见九月秋意扫红了满庭枫叶。
尾随着徵义走上长廊,廊下挂着各色稀有鸟雀,在一片炫红枫叶中花绿交错,煞是好看。
回廊尽头入月门,远远便见镂空假山的的石桌侧坐了三个人。
最左侧的人月白锦袍翠玉冠,纤长素手握一盏茶,茶盏小巧,白玉铸就,衬得那只手更加白皙莹润,挨近杯壁的指尖都好似泛着淡淡荧光。
荀久不常见扶笙穿月白色衣袍,但以他的风姿,着墨色衣袍时冷凝高华,着紫色朝服时尊贵潋滟,着苍蓝锦袍时清逸高雅。现下的一袭月白色,面容清透,锋锐稍敛,乌发如缎,如诗似画。
整个人如同水墨画里走出来一般。
这个男人,荀久总是见一次惊艳一次。
暗自调整心绪,荀久视线一转,落在右侧的少年身上。
不同于从前在荀府的沉闷,亦不同于楚国商船密室里的冷淡。
今日的刘权,着宝蓝色锦缎孺袍,因还未及冠,墨发绾成髻,以乌木簪固定。
他的身形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可小小年纪却早已脱离了十岁孩童该有的青涩稚气,乌黑的眼眸内,盛放着历经风浪过后沉淀下来的沧桑与沉稳。
刘权和其他的海盗不一样,他似乎并未受常年吹海风的影响,皮肤与燕京人士一般白皙,俨然一个小正太的模样。
荀久对于刘权的到来略有震惊,眨眼过后将视线移往最后一个人身上。
那是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女孩,生得极其可爱,面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一袭暗紫色收腰劲装,两肩垂金黄丝绦,那衣服材料非常别致,似乎是某种兽皮,可看上去透气性极好,荀久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种材料。
女孩头戴一顶黑色银边帽,上插一支五彩斑斓的羽毛,与后世的二角帽有些相似。
脚上穿的是浅银色兽皮软靴,靴筒紧贴在纤瘦的小腿上,束口处的系带垂着两个小银环。
荀久快速四下看了一眼,见整个别业中再无旁人,心下断定这个小女孩应该就是扶笙口中的海盗千金——唐伴雪了。
就是不知道她与刘权到底是什么关系。
定了定心神,荀久缓步走过去,在石桌旁停下,浅笑一声,“这么巧,殿下也在啊?”
扶笙抬眸,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后淡淡道一句:“坐。”
荀久也不客气,直接挨着他坐了下来。
对面刘权的目光在扶笙和荀久身上流转不定,几次徘徊,看得荀久浑身不舒服,皱眉不悦道:“你个小屁孩,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姐事情多着呢,可没闲工夫来这里喝茶。”
荀久说完,若无其事地端过扶笙递过来的清茶浅啜一口。
刘权斜睨她一眼,问:“地契呢?”
荀久一呛,随即愠怒,“我当时跟你一起被打晕带到楚国商船上的,怎么会知道地契去了哪里?再说了,你已经送给我了,难不成还要收回去?”
“那好,现在所有人都听到那地契是你自己弄丢的了,可跟我再无关系。”刘权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语气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还没等荀久开口,刘权早已将乌黑眸光移向扶笙那边,仰起下巴面无表情道:“楚国所有近期外销的珠宝首饰,我都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全部打劫了,货就在海盗船上,王爷是要自己去验货还是要我将海盗船驶进海港才肯放人?”
扶笙唇角勾笑,淡淡讥讽,“倘若我让你驶进海港,你敢么?”
“有何不敢!”刘权冷哼一声,“我还怕你们不成?”
扶笙低低一笑,“年少轻狂。”
刘权再度冷哼,不理他。
扶笙继续道:“货我待会儿自会让人去验,人你可以带走了。”
刘权站起身,冲旁边的女孩温声道:“小雪,我们走!”
扶笙冷不丁补充一句:“相信唐老舶主早已准备好一切,就等你们回去大婚。”
刘权面色突变。
唐伴雪闻言,微微蹙眉,站起身来扒拉开刘权拉住她的那只手,定定看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我爹是不是让你来带我回去成亲的?”
“小雪你别听他们瞎说。”刘权抿唇道:“你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师父头发都急白了,他能不挂念你么?”
“可是我现在不想回去。”唐伴雪嘟了嘟嘴,声音满含恳求,“我想留在燕京玩儿,你能不能告诉我爹,就说我过些日子再回去?”
“小雪!”刘权眉头皱得更深,神情无奈,“你是不是被他们关出毛病来了?”
“没有谁关我啊!”唐伴雪兴趣缺缺地坐回去,“在这里我可以自由出入,虽然……某些人沉闷得就跟木头一样。”她说话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往徵义那边瞟了瞟。
对方直接自动忽视她。
真切感受到徵义的无视,唐伴雪翻个白眼继续道:“不过我觉得燕京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嗯……环境优美,百姓热情……”
“说重点!”刘权打断她的话。
撇撇嘴,唐伴雪道:“总之一句话,我还没待够。”
“你!”刘权无奈,语气软下来,“小雪别闹了,我出来之前,师父再三嘱咐一定要将你毫发无损地带回去,如今你又说不想回去,让我如何跟师父交代?”
“那好办啊!”唐伴雪一挑眉,狡黠笑道:“你也别回去,等我再玩两天,玩够了我就乖乖回去见爹。”
刘权原本想心软答应下来,但一想到他们的身份,再想到如今坐在对面的可是秦王,他立即又警惕起来,将唐伴雪拉到一旁,低声道:“我们的身份是海盗!你想过没有?前些日子秦王不敢动你是因为你对他来说还有用,还能用来威胁我帮他打劫楚国外销的玉器首饰。可现在不同,他要求的事我已经做完了,你如果坚持留下的话,他们会杀了你的。”
唐伴雪脸色微变,嗫喏道:“真……真有你说的这般严重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刘权苦口婆心地劝说,“秦王的手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可是……”唐伴雪垂首绞着衣袖,咬着红唇,半晌,声音低弱道:“你手上不是还有秦王要的玉器首饰么?你可以延迟两天再给他,这样的话我就还是人质,他定不敢把我怎么样。”
刘权闻言神色微动,狐疑看她一眼,问:“你实话告诉我,为什么想留下?”
“没。”唐伴雪赶紧摇头,“没什么,就是单纯觉得燕京好玩。”
“那好。”刘权道:“你若是想玩的话,我马上就带你出去玩,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说了算。”
“哎……别!”唐伴雪忙出声阻止,抿唇半天,终于垂头丧气地道:“不玩了,我跟你回去便是。”
刘权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可是在走之前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唐伴雪咬咬牙。
“什么?”
想了想,唐伴雪道:“我要你帮忙把燕京所有的陈皮糖都收购完,一块都不准落下。”
刘权嘴角抽了抽,“为何?”
“没有原因。”唐伴雪恨声道:“就是单纯觉得用陈皮糖填海特别好玩。”
刘权扶了扶额,相处四年,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小雪这般耍孩子脾气。
唐伴雪见他半天不答应,低声嘟囔,“你犹豫什么,我们又不缺这几个钱。”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刘权很无奈,“而是我们身份摆在那里,多在燕京停留一个时辰,便多了一个时辰的危险。毕竟这里不是海上,不是能让我们为所欲为的地方。”
“可是,我就这点要求了。”唐伴雪央求地看着刘权,“你不答应的话,万一我回去以后一个不小心答应我爹嫁给你……”
“好好好,我答应你!”刘权赶紧道:“不就是收购完燕京的陈皮糖么,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全部买回去。”
唐伴雪挑眉一笑,腮上两个梨涡好像盛满了百年佳酿,令人晃神,“小样儿,我就知道这样能治你。”
“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刘权瞟她一眼,“我收购完所有的陈皮糖,你就得乖乖跟我回冰火湾。”
“放心啦!”唐伴雪打了个响指,“本姑娘还是讲信用的。”
两人商义完,重新回来坐下。
唐伴雪盯着荀久看了好半天,目中有惊艳之色,笑嘻嘻道:“你好,我叫唐伴雪,是……刘小子的师姐。”
荀久扯了扯嘴角,“你好,我叫荀久,是……”
“是本王的女人。”扶笙替她接了下面的话。
荀久:“……”
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女人了?!
唐伴雪明显见到荀久磨牙的样子,她僵笑着点点头,“看得出来,呃,你们很恩爱。”
刘权眸色深沉了一些,周身气息更冷,看着荀久,“你爹最后的遗言是让你不要去查这件案子,好好活着。”
“我那天晚上问你,你不是说没有么?”荀久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她心里跟着一揪。
“我如今想起来了。”刘权眼波飞快掠向远处,没再看她,“小雪,我们走!”
唐伴雪微笑着起身,冲荀久挥挥手,“有机会来找我玩啊!”
荀久应承着点点头。
唐伴雪满意一笑,经过徵义身边时,轻哼一声,问他,“你很喜欢吃陈皮糖是吧?”
徵义没说话,纬纱下的面容平淡无波。
“你是不是觉得陈皮糖这种东西重过这世上任何东西甚至是任何人?”唐伴雪又问。
徵义还是没说话,眼波有轻微浮动。
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徵义木头一般的表情,唐伴雪无所谓地笑笑,“我已经买下了整个燕京的陈皮糖,你若是喜欢,可以跟我走,当我的护卫,我保证,你会有吃不完的陈皮糖。”
刘权闻言转过身来,不解地皱着眉,“小雪,你买那东西就是为了他?”
“才不是!”唐伴雪哼哼两声,“我买回去当鱼饵,拿去海里钓鱼。”
“鱼不会吃陈皮糖。”徵义终于木讷地吐出一句话。
唐伴雪噗嗤一笑,险些笑到岔气,伸手撩了撩他头顶垂下的黯色纬纱,“只有你这种被困在帷帽里,看不到外面世界的呆瓜才会觉得鱼不会吃陈皮糖。呐,我告诉你哦,我们家那里的鱼就非常喜欢吃陈皮糖,而且一天不吃就会死,所以我打算把整个燕京的都买回去喂鱼,把它们养得肥肥胖胖的,时机到了就开宰。”
徵义头一次被人定义为“困在纬纱里看不到外面世界的呆瓜”,他伸手纤长的手指挑开纬纱抬头一看。
太阳还是那轮太阳,天还是那片天,只不过,比在纬纱里面看到的要刺眼许多。
“怎么样?”唐伴雪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圈收回眼,挑眉问:“是不是觉得把这东西拿开以后整个人都解放了?”
“辣眼睛。”他悠悠缓缓吐出三个字。
唐伴雪险些一口血涌上喉咙。
“你简直没救了!”随后,她恨恨道:“陈皮糖也救不了你!”
话完,唐伴雪愤然转身要走。
徵义突然抓住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