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从竹筒里倒出来, 卷起来足足大半个指头宽的厚度,扶苏讶异挑眉,府里有这么多事需要向他汇报吗?
他孑然一身, 早先住在宫里的时间多,这几年因为小皇妹的关系,倒是常往宫里跑, 因而府里少有杂事, 便是有事家仆老管家也能处理了。
玄衣少年站在一旁抱剑而立, 目不斜视。
扶苏拆了信,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黄白色的羊皮卷上拆了线, 摊开来, 这信原是有两封叠在一起, 最前面的是老管家的信,他说府中并无大事,关怀慰问了一番大公子,又问何时能归?末了说珑宝小公主差人送来信, 说要寄给哥哥, 让他帮忙送过来。
扶苏放下那张只有寥寥数行的信,转而看向那封又长又厚的信。
仅看了第一行,清隽如玉的男人便忍不住笑了, 狭长的眸子微弯, 溢出点点星光。
小五诧异看了公子一眼。
“大哥哥, 父父欺负朝朝……”扶苏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画面,短手短脚的小胖团子叉着腰仰着小脑袋, 不满地朝他控诉。
那双肖似父皇的大眼睛一定睁得圆溜溜的, 清澈天真, 告状的样子理直气壮偏又委屈巴巴。
他笑着摇摇头, 继续往下看下去。
“父父抢了朝朝一箱宝贝,父父骗朝朝,父父给朝朝找伴读……”
“父父叫朝朝自己养他们……”
孩童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仿佛就在耳边,颠三倒四絮絮叨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张信纸填得满满当当。
看到后面他蹙起了好看的眉头,伴读?父皇给朝朝找了伴读?
离开咸阳时父皇并未跟他透露这件事,他手指轻轻在信上摩挲了下,若有所思。
皇妹才三岁,会不会太早了?
很快,他便松了眉头,眸中笑意更深。
小皇妹殷勤叮嘱了他要好好保护自己,要帮她找宝藏回来,说到宝藏,扶苏本是不在意的,可想到那枚……玉佩,他犹豫了下,届时便多走走看看罢。
这番思绪上来,他忍不住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竟拿一个三岁小孩儿没办法,为了她一个稚嫩天真的所谓宝藏梦就决定满代郡跑,若被父皇知道了他办完差事,还欲逗留,恐怕又得黑着脸训上几句。
但很快,他便再无其他想法了,信中最后一句:“哥哥,朝朝想了你哦!比父父想。”
他忍不住在那行字上反复多看了几遍,最终轻轻将信卷起来,随身放着。
在扶苏记忆中,他是父皇长子,天生便需承担起家国的责任,于家他上孝顺父皇下照顾弟妹,于国他自幼学习秦法,学为政之道,学民生学杂学,学过不计其数的东西,自正式入朝为父皇分忧后更是几次三番外派办差,但从未有人写过这样的家书给他。
最多便是父皇因公事紧急不得不来急信,所谈的内容也无非都是公事,父皇在政事上总是冷冰冰的霸道而强硬,下的旨意向来言简意赅,又怎会谈及其他?
手上这封信,他摸了下袖口,清隽的眉目温软下来。
在咸阳城里,他的家人,他看着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如今早已会东奔西跑活蹦乱跳的小皇妹在惦记着他。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粉雕玉琢的小胖团子满脸得意天真,清脆的小奶音告诉他想哥哥了。
扶苏不期然想到最后一句,朝朝比父父想他,他忍不住摇头失笑出声,天真可爱的小皇妹还是不了解父皇,若是父皇怕是巴不得他三五年留在这里不回去,会想他?
也就小皇妹才会认为所有人都会抱着和她一样的心情。
赤诚而真实。
玄衣少年沉默地看着公子看完信,最终开口问道:“是何人信件,公子仿佛很开心?”
扶苏笑着摇头,“是朝朝,来信跟我告状,说父皇欺负她。”
少年面无表情,眼里闪过一丝迷茫,陛下是这种会欺负小孩子的人吗?传言陛下极疼爱珑宝公主?
扶苏看他脸色便知他在想些什么,这个木头愣子,“父皇若是喜爱疼宠一个人,才会逗她玩,朝朝才三岁,正是年幼天真好玩的时候,父皇乐在其中。”
少年不说话了,抱着剑沉默,他还未同小孩相处过,不解其中意思。
小孩子有什么好玩的?不耐摔不耐打,惹急了更会哇哇大哭撒泼耍赖。
这是少年早年行走于市井,所见所识得来的结论。
但,公子说是,那便是吧。
收拾完代郡这一烂摊子后,扶苏将抓到的劫匪连同贪官一伙人分开关押进死囚牢房里,命人日夜看管。
代郡则由随行的将军暂时管理直到朝廷派任命官员来交接为止,而他第一次不负责任当了甩手掌柜,带着小五并两个亲随,在荒芜的代郡漫无目的行走。
小五不止一次欲言又止,只是他冷惯了,又听公子的话,故而没有开口问。
就这般转悠了数天之后,他们来到代郡边缘一个小县,这里是代郡罕见的山丘之地,背靠一座低矮大山,百姓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民风淳朴。
然而叫扶苏讶异的不是这个,而是他放在胸口处的玉佩有了反应,温度逐渐升高,越靠近那座大山越热,仿佛那座不起眼的小山包里有什么联系在召唤?
扶苏想起小皇妹认真稚嫩的叮嘱,“哥哥一定要记得了哦,朝朝的佩佩热热了,就是找到宝藏了。”
咸阳城皇宫里。
继上一次小伴读们在宫里有幸吃到御膳房里的饭菜,今日他们再次吃到了。
原因是李要被人打了。
瘦弱的男孩初来时像个小难民,这阵子好不容易养起一些肉,脸色也好看了很多,就连眉眼间的阴郁都抚平了一些,好似再这样下去,再过不久,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也能同其他孩子一样,开朗而阳光,长得又白又胖又可爱。
当然,这是小龙崽的说法。
她以伟大的神龙的眼光来看,小幼崽就应该长得又白又胖,这样才是上等幼崽该有的样子,就像她一样,小龙崽对自己的身材非常满意。
但现在,他鼻青脸肿进了宫。
伤口算不得多重,但多伤在脸上和四肢上,因为过去一晚,伤口没及时处理,红肿发紫,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小龙崽一进学堂,看到小伴读们围在一起,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她凑近一瞧,差点把自己气炸。
小难民坐在自己座位上,侧着脸趴着,眼睛轻轻闭起,仿佛不习惯被这样围观,更不习惯被关心。
虽然平时他们见不得小公主对他好,在日常相处上也不见得与他多亲近,但此时,他们围在一起,问是谁打了他,义愤填膺说怎么可以打人?
李要眯了眯眼,其实也不太疼。
毕竟罪魁祸首才比他大一岁多,虽然因为养得好比较胖力气也大,但尚在他承受范围内。
小龙崽挤进中间,站在他面前,一看那张脸上好几道抓痕咬痕,她气炸了,不满问:“你为什么挨打?”
“为什么不还手?”
“是谁打的你?”
“朝朝给你报仇!”
软糯稚嫩的小奶音一连数句话叭叭叭地响起,李要下意识抬手压在桌上的另一侧脸挡住,小公主叫他抬起头,他僵了下身子。
半晌,闷闷出声:“不疼。”
“过几天就好了。”
他知道一种野草对伤痕有奇效,就在院子里的菜地旁就有几株,小时他手曾被刮破过,用那小野草敷上几天就好了。
怒发冲冠的小龙崽岂是这么好打发的?
她看出打李要的人应该也是人类幼崽,也看出李要似乎没有还手,否则以他这些天被蒙大人单独关照过的武力值来看,就算身体跟不上,也不至于挨打成这样?
红桃听了小主子的话去请了太医,一听是小公主要人,闲着的太医立马背上药箱快速赶来。
来上课的刘大人也在一旁看着,太医满脸无奈,“小公子,你脸起来,我好为你看看都伤到哪儿了,伤口程度如何。”
男孩跟钉死在桌子上一样,不但不起来,还一言不发。
小龙崽哼了下,没耐心道:“你不起来,我不高兴了。”
男孩抿抿嘴,站了起来。
一众小伴读们哇了一声,被压在桌子上那一侧脸更严重,还有一处破了皮已经凝结了血迹,也不知道会不会破相。
太医叹了口气,这明显是小孩子打架被打出来的伤口,孩童年纪是小力气也比不上大人,可正因为如此,他们不知分寸,打起来胡乱掐打没有个轻重。
这位丞相府的小公子这番,更像是被单方面殴打。
太医轻手轻脚检查了,甚至将男孩的双手双脚都查看了下,最后得出结论,“伤口不深,应是小孩子殴打,擦点药膏,好生照看几日,不得洗澡不得碰水,应该好得快。”
王二觉得有点辣眼睛,不忍心插了一句嘴问:“那脸上的伤口会留疤吗?”
原来小李要虽然瘦一些,小一些,但那张脸是极好看的,眼下伤成那样,王二有些同情,都在丞相府处境这么艰难了,再毁了容,以后还怎么吃饭?
太医仔细瞧了几眼,“擦了药结痂脱落后会有道浅粉色痕迹,他年纪还小,等过几年长大了应该看不见。”
太医看完又留下两盒药膏,小龙崽看向李要,“是谁打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找父皇去找你那个丞相爷爷来问问就知道了。”
男孩低垂着眸,眼皮轻颤,仍旧倔强道:“过几日就好了。”
小龙崽那个暴脾气,当下不听他说了,叫上几个小伴读跟班就往父皇议事的书房走,她问父皇去!
王二唯恐天下不乱,积极响应,“走!”
张宝乖乖巧巧跟在小公主身后,害羞地拍着小马屁,“珑宝最好了,会为我们张目的,李要你快跟上来。”
李承彧小胖墩,赢萦等小伴读皆跟在身后而去。
男孩低头握了握拳。
他不还手,是怕被赶出去。
那女人说他若是告状,害了他哥哥,也要将他赶出去。
要是换成以往,在小破院里住着,与被赶出去,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总归都是一个人生活。
但是现在……若被赶出丞相府,伴读应当是当不成了?
皇帝是不会要一个平民给他的公主当伴读的,他出身李家,虽然不受宠,但尚且有一蜗居之地,以丞相府的名义当了小公主的伴读,被赶出去就什么都不是了。
蒙大人虽然对他有些不同,但他素来敏感,看得出蒙大人似乎也有目的,并非纯粹的疼爱,又怎会全心依靠他?
浩浩荡荡的小队伍向皇帝的书房进发,上大夫刘大人跟在身后看戏,他并不是迂腐老头,乐得看这些孩子的同窗情最后会发挥成什么样?
小公主站在最前面,她绷着一张小脸,奶凶奶凶的仿佛是要与人决斗,刘大人摇了摇头,不禁为李丞相默哀,这老小子这次怕是要惹麻烦了。
公主年纪虽小,在陛下那里分量可不小。
男孩在原地不知想了些什么,他蓦地眼睛一亮,朝外跑去,跟上他们的队伍。
男孩越跑越快,他曾听送他来回宫里的小厮说过,民间平民小孩也可挣钱,破烂虽没得捡,但挖些野药草野菜来卖,兴许也可以?
听说咸阳城外有一片山郊,花草树木生得浓密,可能长野药材?
小公主喜爱金子银子,若他能换来这些,就把金子银子都给她,当不成伴读便不当,他努力习武,听蒙大人说当兵亦是条好出路。
书房外吵吵闹闹,隐约听到小崽子囔囔的声音,嬴政抬头:“是谁在外面吵?”
赵高出去看了下又回来,“小公主仿佛带着那些个小伴读们过来,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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