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折柳陷入沉思的脑子吓醒了大半,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躺倒在地上的扭曲姿势,听见少女呜咽着道:“……请饶恕妾吧,夜叉大人……”
虽然是哭泣,但有些女人哭泣的声音就像锯子劈下干柴,她的哭声却比牛乳还要柔滑,明明含着泪意,每一个字的发音还是清晰无比,丝毫不显得突兀。
对面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趁这个功夫,闻折柳赶紧眨巴眼睛,试图恢复模糊的视野。他侧着头躺在地板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片通红发光的地板。
淦,差点瞎了。
许久,男人才轻轻地笑起来。
应该是闻折柳听错了,倒也不是淫笑,这是个好听的男人声音,笑声中饱含对那个少女的欣赏和爱怜。男人笑了一阵,才温柔地吟咏道:“杨桐之叶发幽香,我今特地来寻芳。但见神女姿缥缈,共奏神乐聚一堂……光小姐,有人跟您说过,您应该多哭吗?毕竟,您哭泣的美态是如此动人心魂,动人心魂啊……”
……狗屁啊,明明就是变态的淫笑!
男人连连击节赞叹,闻折柳忍不了了,再次将眼皮睁开一条缝,这一次,视线清楚了许多,他终于分辨出来了,地面不是在发光,而是地板由深红到无一丝瑕疵的杉木拼接而成,上面打着光滑温润的油蜡,灯火一照,便泛出红玉和玛瑙般半透明的色泽,看起来就像在发光一样。
他的目光投向远方。
室内旷远而华丽,一人多高的铜鹤灯座漆着金粉,口中衔着灵芝形状的繁复灯盏,安置在四角。牛油白的大蜡烛一点就是几十支,光明的灯火映着墙壁上的浮世绘,女人敞胸露怀,倚在富丽的牡丹花丛中,披着层层叠叠的华美外袍,头上簪环累赘,伸出来的一只赤足不着屐袜,脚背白腻得令人心慌……好像还是某种不正经的艳情题材。壁画女人的足尖下,距离闻折柳十米左右的地方,同样倒着一个人。
谢源源穿着……穿着一件女式和服,生无可恋地睁着死鱼眼,脸上不知道涂着谁的血,同样敞胸露怀地斜躺在墙下,朝前伸着一只光脚,那妖娆的死法,居然跟浮世绘上的姿势一模一样……
闻折柳惨不忍睹地闭上眼睛,默默地把头转到一边……
谁料不转还好,一转之下,他控制到气息微弱的呼吸一窒,差点乱了节奏。
——只见杜子君横躺在不远处四曲一双的金碧山水屏风下面,屏风上的血呈喷射状,染红了一对飞翔的白鹤。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杜子君居然穿着和谢源源同一款式的和服,小袖和服上印着浮华的朝颜花,腰带结在前方,被称为汤文字的内裙居然是艳丽的水红色,那么轻佻……这绝对不是他们自带的衣服吧喂?!那些杀气凛冽的紧身背心和军裤军靴还有匕首和枪到哪去了?这感觉活像一伙劫匪去抢银行,炸开大门抢到金库跟前了才被告知不好意思啊保险大门后面其实连着一家夜店,不过来都来了大家伙要不要进门转着钢管摇上两圈?里面还有穿网眼丝袜和透明纱衣的小姐姐嘿嘿!
……你妈的。
闻折柳不禁颤抖了,这两个人身上穿的衣物让他意识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眼下自己身上必定也套着同款该死的女式和服!难怪他总觉得自己裤子不见了!
此刻杜子君脸上的表情非常耐人寻味,那是混杂了要笑不笑的隐忍,还有“看来不止自己一人受罪那我就放心了”的宽慰神色,他就用这张复杂的脸和闻折柳对视,而闻折柳居然看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等等,那……
他睁大了眼睛,努力寻找着贺钦的身影,这里必定有什么压制玩家等级的规则,因为他手指上的月戒又变成了黯淡无光的状态,不过没什么关系,他可以凭借自己找到贺钦,他们是心意相通的——
“……夜叉大人,您真的说笑了……”光小姐泫然欲泣地开口,如此悦耳美妙的声线,想来必然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妾哀哀哭泣,不过是惧怕喜怒无常的您,惧怕那雷霆一样的威严,是否有朝一日也会降临在妾身上……”
男人深深地喟叹:“哭泣吧,光小姐,您的泪颜是多么可爱,可怜又可爱……您知道吗,隔海那边的居民,将被雨打过的,花朵发红的瘢痕称作雨了,您眼角的红晕,难道不正是被雨无情打过的繁花吗?这时候,我便难免要嫉恨起您的泪水来了,我对您是又恨又爱,又爱又恨啊光小姐。哭泣吧,只要您还留有这样的美态一天,我就对您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属于鬼的热爱,我向您发誓。”
——的什么鬼啊!
闻折柳瞪大了眼睛,他们三个人还不得不维持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姿势,煌煌灯火,两个人——抑或是一人一鬼相对端坐的悬梁上方,贺钦已经抽出了一柄不知道从哪得来的雪亮短刀,正以腿挂着横木,如眼镜王蛇般俯腰探身下去,欲取其中之一的项上人头。当然,他也穿着同样款式的和服,艳红色的内裙已经从上头翻下来,搭在了他的脖颈边上……啊这是何等卧槽的画面……
闻折柳满心的槽无处可吐,可就在这种极度生草的时刻,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们四个人,全部都是假借原住民——或者是NPC的身份进入到这里的。
他们所穿和服的带子全部打结在身前,而非身后,只有一种身份的女人会这样给腰带打结,那就是吉原中卖身的游女,这样做是为了将她们和良家的女人以及卖艺不卖身的舞妓艺妓区分开来。想来剧情的前提是名为夜叉的鬼寻花问柳,杀了四名服侍光小姐的吉原侍女,而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载入的时间这么长了,因为决定玩家降落地点的白塔,那时在等四名侍女彻底死亡,好将他们替换到原有的场景里去。
这个中转站到底是什么情况……
夜叉还在说话,他合上扇子,感慨道:“鬼对于美的追逐之心多么骇人,您只看见我因恼怒而不停除去您的侍女,却看不见我独对您的特殊对待和珍重之情。对我来说,庸脂俗粉易得,可像您这样独特的明珠,在整个不夜城里也是少有的盛景……”
闻折柳怔住了,贺钦持刀捕杀的动作也是一缓,不夜城?可不夜城是第三中转站的名字,是珑姬的城啊!
“妾不过是第三等的围女郎,勉强住进扬屋,才能得幸见到您的身影,”光小姐的声音低落下去,“在妾之上,还有更美丽的天神,紫天神和红天神就像艳丽的牡丹,足够倾倒所有名花,振袖新造亦是绝世的美人,至于太夫,那已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了,宛如月亮那样不可接近……妾仅是最不起眼的一株小草,怎值得您的驻足?”
闻折柳记下了他们话里所有的信息点。
夜叉已经伸出手去,摩挲着她的小手:“您所说的,不过沉浮尘世间,徒自添烦恼……良宵苦短,光小姐,为何不珍惜这样的好时光?”
贺钦笑了。
他的瞳孔金光流转,眼尾飞扬的桃花目衬着鬓边垂下的水红丝料,竟然也有了几分不可逼视的艳色。他将短刀衔在唇上,和服的胸口洇开一大片赤红,想来这刀是夜叉的东西,他将它随意地投掷出去,要了那个可怜侍女的命,于是现在也有人带着它折返回来,打算取他的命了。
光小姐已经羞涩地红了脸,伸出袖下光洁的手腕,打算揽住鬼的脖颈,鬼也满意地微笑,等待心仪的少女像服侍神明那样服侍自己,但他等来的却不是少女柔软的雪臂,贺钦强健的臂膀宛如雄狮向前扑杀孱弱的羚羊,瞬间从天而降,扼死了鬼的气管!
光小姐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猛然承受重击,夜叉皮肤下涌动闪亮的雷光,顷刻便要现出青面獠牙的恶鬼像,他用力掰住贺钦的手臂,嘶吼道:“胆大包天的畜牲!居然敢在这里……”
贺钦张口,短刀打旋下落,闻折柳抛出腰带,犹如长鞭一甩,带着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雪色的弧线,他回手接刀,敞开的宽大衣袍在半空中猎猎飞扬,转身将刀锋送入夜叉的胸膛!
这一刀准确无误地插入了夜叉的心脏,男人英俊的皮囊登时破裂四溅,露出其下嶙峋青黑的鬼相,口鼻黑血狂喷。闻折柳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鬼是什么路数,担心这一下宰不掉他,于是再度抽刀,一刀向上卡进了夜叉的脖颈,左手前推,没有分毫喘息之机,紧接着以雷霆之势错断了他的喉骨!贺钦同时跟着撤手、收紧,只听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夜叉的头颅已于转瞬之间咚隆落地,咕噜噜地在地板上滚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