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将单枪匹马就重逾千斤的涉江薙刀骑像捏雪团那样团在一起,来人又拥有多么大的力量?
法夫尼尔暂停在空中,往来的狂风托起它张开的龙翼,仿佛一尊恢宏狰狞的十字架。它眯起眼睛,强烈的月光照耀着逐渐散开的雷云,在那里同样悬停着一个微小的身影……是个女人?
巨龙呼哧呼哧地笑了起来,像是阅读了一个十分滑稽的笑话,确实是个女人,静静地立在龙的对面,对它而言譬如螳螂面对滚滚而来的车轮。
女人没有言语,她淡漠地凝视着法夫尼尔。龙慢慢不笑了,不知为何,它居然生出了一种恼火的错觉,似乎在女人的眼睛里它才是猎物,而非主宰者与支配者。
“我叫杜子君,”滔天的烈火肆意燃烧,女人左手提着一个早已死去的鬼骑兵,右手稍一用力,拔下插在梦魇马胸骨上的薙刀,缓缓地说。两米长的刀锋,只有绝世的鬼将才能如臂指使地挥舞它,然而她双手持握,刀尖前倾,便宛如死神的镰刀,“——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
“我已经找你找了很久了……刺青师。”
法夫尼尔微一愣怔,它视线里的杜子君已然失去了踪迹。再闪现于它面前的时候,薙刀光芒凛冽,带起漫天爀爀的风声与雷电,法夫尼尔急忙挥动双翼,生出盘旋的飓风,但这一刀劈开了飓风,劈开了乱流,也劈开了十年漫长的光阴,他提刀下劈,直向太阳般辉煌的龙目!
法夫尼尔怒吼一声,刹那闭上了眼睛,薙刀的刀锋与它坚硬的眼皮相撞,巨响中溅起一路灼热的火花。杜子君嘶声咆哮,冷厉的伪装如冰面乍破,他的胸腔内滚动着那么巨大深邃的狂怒,即便是龙也要为之胆寒:“记住这个名字,你这下贱的崽种!记住这个名字,记住我是带着这个名字来宰了你的!”
何等庞然的,被一瞬间点燃的杀机!恍惚中仿佛有山海一样的仇恨当头压下,勾起了法夫尼尔心中最隐秘的恐惧和胆怯,然而这情绪只出现了短短一息,取而代之便的是被激怒的暴戾。法夫尼尔的尾骨锋利如斩断尘寰的神兵,它挥舞着足有半个龙身那样长的尾椎,朝杜子君狠狠刺下,狂吼道:“区区人类!”
一击不中,杜子君没有失去理智,他拖刀在浩荡的龙身上疾速奔跑,跳跃躲避法夫尼尔的反击,薙刀足够斩断鬼的身体,却难以奈何一条真正的龙,这点他心里清楚。闻折柳在战场中看见他的困境,对贺钦大喊:“哥!”
贺钦没有回头,只有一柄雪亮长刀从鬼骑兵的包围中射出,法夫尼尔耗费了最多的兵力去拖住他的攻势,杀光一批下一批紧跟着填上,如同连绵不绝的海潮冲击着屹立千年的礁石。闻折柳伸手接刀,对着空中掠过的谢源源道:“去送给他!”
“明白!”谢源源抱着长刀,飞向天空中的战场,大典太光世的锋刃凌厉,流星般划过,谢源源一声唿哨:“姐,接好了!”
杜子君扬手,薙刀打着旋击向巨龙的脊柱,却只砸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转瞬消逝在云海间。他握紧大典太光世,纵身自龙翻转狂舞的脊梁上跳跃,在张合起伏的龙鳞间飞速奔跑,像踏在刀山剑海之上。法夫尼尔恼火地嘶吼,疯狂在云海中癫狂翻滚,想要把杜子君甩下去摔死或是砸成肉泥,但它居然无法摆脱身上的干扰,杜子君跳下龙的肋骨,大典太光世等候许久,发出饥饿的长鸣,他一刀插进较为柔软的龙腹,凭借重力一路下坠,刀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犹如犁出了一线喷薄的岩浆!
法夫尼尔放声狂吼,痛得瞳孔都缩成一条缝:“该死!你该死!”
它弯长蛇一般的颈,张口滚出一道黑烟,举刀挎马的涉江薙刀骑宛如洪流奔腾在巨大的龙身,朝杜子君涛涛杀去。战场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瞬息万变的局面,愤怒和怨毒的火焚烧着他的身心,让他的双目也淬出狰狞的猩红。龙血已经溅满杜子君的全身,他却犹不满足,还想将刀插得更深一些,再深一些,直到这庞然大物再也无力飞舞再也无力反抗,直到它露出恐惧的眼神发出恐惧的哀鸣,否则这恨就不算消止,这暴怒同样不算熄灭。
“来啊!再来!”千军万马也无视,龙的反抗和挣扎也无视,他只是一个人,可他震怒的咆哮犹如神的雷霆,于苍穹撼动地炸响,“十年!我等着杀你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了!”
他在嚎叫,也在狂笑,铁蹄和乱刀似豪雨冲他而去,他都没有放手,鲜血和骨骼粉碎的裂响一齐迸出的时刻,他已经从头到尾地划完了一刀,由上至下地撕开了法夫尼尔的腹部。
大典太光世是被贺钦拔出来的刀,同样带着贺钦皆斩的命令,刀锋造成的伤口无法用内力愈合,哪怕龙也不行。法夫尼尔在苍穹疼得发疯,它不停打滚,鲜血仿佛泼洒的暴雪,淅淅沥沥,浇灌在满城的大火上。谢源源吓得快哭了,有振袖新造那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打法在前,他生怕杜子君也这么干,然而他压根没法插手一人一龙的战场,龙拼命顽抗,人拼命下刀,癫狂得仿佛没有明天没有未来,他想冲上去把杜子君拉回来都是徒劳。
血冲刷下来,淹没了视线,全身的骨骼断裂过半,呼吸时带起窒息的剧痛,手臂也软得再也抓不动刀。大典太光世的刀柄涂满了腥腻的血泥,正从杜子君的指缝中一点点滑落,只有一腔怒火和执念支撑着他绝不倒下,也绝不认输。
第二刀横着龙的肚腹剖过,与第一刀呈现对称的直角,如果彻底划完,龙身上会出现一个赤色的巨大十字,这是最简单也最基础的刀斗术,被十字型破坏的肌肉纹理很难愈合,稍有动作都能挣裂伤口,引发二次出血。但杜子君这一刀没能划到底,他的体力耗费太过,伤得太重,三名涉江薙刀骑拼成一个冲锋小队,迎面将他撞飞了出去。
法夫尼尔终得脱困,它闪电般回身,一尾劈中目标,复又探出利爪,在空中牢牢攥住了杜子君的身体,发出一阵狠毒的大笑:“人类!你以为这点小伤就能奈何我了吗?放心,马上你也会成为百分之十的增益,成为附加在我身上的光环!”
扑上去救援的谢源源不由一愣,“也”?
云层中金光一点,法夫尼尔睁大了眼睛,满怀恶意地凑近了掌中浑身是血的杜子君:“但是,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恨我,人类?不得不说,你确实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你叫杜子君……啊,这个名字,我应该是在哪里听到过?”
就是现在,趁你病要你命!谢源源神情肃杀,呼吸静止、心跳静止、血液流通的声音静止,霎时袖剑弹出,趁它露出破绽的时刻,毅然插向它张大的龙目!
杜子君咳出一口浓稠的血,混浊的眸光倒映着龙眼被刺穿的瞬间镜头。时间仿佛静止了,除了谢源源的袖剑,还有一支金箭,自云海中射出,直指法夫尼尔的弱点。
谢源源心下一惊,他和金箭几乎同一时刻抵达目标,这支箭是白景行的?他回头遥望云层,谁也不知道白景行究竟在那里等了多久,才等来这一支箭的机会,法夫尼尔心神俱裂,大吼一声,第二箭紧随其后,捅穿了它的角膜。
“啊啊啊!你们这些……你们这些贱种!”龙血乱洒,法夫尼尔放声哀嚎,“我不玩了,我不想玩了!从现在开始我要认真跟你们这帮贱种较量了,等待你们的只有死亡!”
它气急败坏地睁开眼睛,红瞳居然依旧是完好无损的,仿佛刚才的袭击只是谢源源的幻觉。
谢源源目瞪口呆:“操啊,开什么玩笑?”
地面上的攻势同时愈来愈严峻,每个人肩膀上都担着一整支军队的压力,月亮高升中天,可圣子的终点站依然遥遥无期,纵使贺钦包揽了将近一半的兵线,留给剩下玩家的数量还是太多了。池青流终于深刻理解为什么振袖新造要用命去搏,假如没有她们消灭的第一批鬼骑兵,只怕他们早就惨败归西了。
偃师的本事全数放出无一保留,此刻他的十指就像绣娘的纺车,操纵牵动着上千缕透明的丝线,池青流大喊道:“跑!快带她跑!我能拖住多少就是多少,跑!”
偃马分崩离析,华赢顾不得讲究,他一把抓住圣子的手,他想完成这场接力,可接触圣子的那一刻,他忽然恍惚了一下,圣子急忙道:“你没事吧?”
“我……”华赢看着她的脸,忽然面色大变,“你!”
圣子一愣,华赢已经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像是要把自己打得清醒一点,可是没有用,汹涌欢快的人声穿过战场,降临在他的耳畔,他看见光,感受到风,不是当头撒下的月光,火中吞吐的热风,而是盛夏热烈的阳光,带着梧桐木清香的微风……他怎么会看见这些,看见他曾经上学时的景象?
“我……我好像出现幻觉了……”他喃喃地摇头,望着圣子的眼神震惊明亮,当中掺杂着一丝怀念的喜悦,池青流差点撅过去:“你他妈傻了是不是?快点滚,月亮马上要过去了啊!”
华赢打了个哆嗦,仿佛如梦初醒,这才带着圣子往前逃窜。关智羽和邱博艺挡在前方,机械大军时刻都在消耗,他抓着圣子的手,满头满脸的血滴滴答答,逐渐组成了某种有韵律的乐声,他恍恍惚惚地跑,漫无目的地思考,四周的环境割裂又融合,一会是烈焰涛涛的火场,一会是夏天明媚的午后,只有身边的人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越来越多的鬼骑兵冲破防线,朝他们袭来,或许在往常,人海战术对他们来说未必有效,可在高等级道具都被限制的当下,人海战术就能把一群精英活活熬死。圣子也受伤了,她的手臂被流矢擦中,黄泉的法则不能约束法夫尼尔的鬼骑兵,所以他们必须带着她加紧赶路,赶在月读命离开黄泉之前抵达黄泉大河,和亚伯相见。
可是沿途追来的敌军还是那么多……那么多,他们拼尽全力地追赶,哪怕被腰斩成一半也要追,哪怕只剩一条手臂一条腿也要追,法夫尼尔厉声呼嚎:“太夫!你要走了吗!你要抛下你的臣民了吗!你要离开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