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妄想。
镜澄竟连门也不开了,急急爬上了窗沿,动作比起往日的利落多了几分笨拙。
他差点没摔折在地。
可他已经无暇顾及背上的伤,腿上的痛,还没站稳,身体自动跑了起来。
“哒哒哒——”
双脚陷进雪泥里,发出簌簌的声响,冰冷而刺骨的冰水瞬间浸湿了僧履。
镜澄却是满心欢喜。
竭尽所能的,不惜一切的,飞奔到她的面前。
“阿秀!”
琳琅这次是尖叫声。
那僧人如鹿般冲了上来,却抱住了琳琅的腿,她身体不由得往前倾,整个人被举得高高的。
甚至比镜澄还要高出一个头。
“我竟不是在做梦。”他说。
琳琅还没说话,这和尚又念了一句,“罢了,做的也是美梦,没什么可遗憾的。”
“噗嗤——”
心上人笑他这副傻里傻气、患得患失的神态,慢慢低下脸来,额头相抵,冰凉处蔓延出温热的情意,“你没做梦。”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落地的花,“阿秀,我来了。以后,也不走了。”
镜澄眼眶微微泛红。
在他千夫所指、低入尘埃的时候,她来了,义无反顾的,来了。
“那你要跟我走么?”他仰着头,干净澄澈的眼眸曾经装着他的佛,现在装的是他的所爱信仰。
“去江南,去大漠,去你所有喜欢、愿意停留的地方。如果走累了,我们就找一处水秀山清的地方,盖一间草房,养一头小牛,再犁几亩小田,种几树桃花。再等几个春秋,瓜熟蒂落,咱们就可以看那憨憨的小马驹在溪头剥莲蓬了。”
“跟我走,好吗?”
他赤诚地捧出一颗心,毫无保留的,让她看缠绕在上面的相思纹路。
琳琅手指摩挲着他的秀美眉眼。
“好。”
镜澄快活笑了。
他终于要成了她身边的温柔情郎。
“我很高兴,你能跟我走。”
他扬起脖子,庄重地吻了吻她眉心。
可惜,我是没有未来的罪徒。
怎能让你跟我以身犯险?
镜澄捏了捏琳琅的后颈,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琳琅失去了意识,软软滑落在他的身上,昏迷之前,她只见得那朱砂红得浓烈,红得张扬。
盛到极致,便是衰落。
“太迟了。”
他唇瓣在她耳边温柔开阖。
你来的太迟了。
从五月初六,第一次见你,到十二月二十三,最后一次见你。
如同蜉蝣的光阴,短暂得令他来不及沉淀,于是这份喜欢天真而莽撞,甚至带着伤其身痛其骨的血腥。
来的太迟了。
让他来不及度量潜生在血脉里的情愫是不是符合规矩,是不是符合礼法,只想倾己所有的,教她明白他的悸动。
再早一点就好了。
如果是四月初八就好了,来得及予你一粒结缘豆。
如果是正月十五就好了,来得及送你一盏红花灯。
如果是他三岁就好了,来得及,把余下的年岁熬成三坛酸酸甜甜的青梅酒,埋在桃花树下。
拜堂时开一坛。
满月时开一坛。
暮雪白头时,再开最后一坛。
如果再早一点就好了,在雪中,他这么想着,固执想着。
第314章 恶毒继母前女友(19)
琳琅幽幽转醒。(n.)
整个人仿佛处在一片晃荡之中。
她初初睁眼, 便听得头顶的声音说, “你醒了?”
这声音她很熟悉。
燕昭烈一手撑在雕花小案上,懒散支着半边的脸, 另一只手搁在琳琅的身上,中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软毯。察觉到腿上的异动,他垂下眼皮去看,目光清冽而冷漠。
琳琅出来时是照着婢女的装扮,头上的珠钗成色极差, 世子爷嫌着碍眼,索性全剥掉了,一头浓黛般的秀发没有任何的装饰,干干净净地散在他的衣摆上,让人禁不住想摸上一把。
不似一般的世家女子, 琳琅很少裹抹那些沾染浓烈香气的头油, 摸起来清爽得很, 在人昏迷的时候, 燕昭烈已经过了不少回的手瘾。当然,这是不能说的。
“怎么是你?”
琳琅大惊失色,说着就要起身,他也没拦着,不过在她没法稳住身体的时候托了托那纤薄的后背。
“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你, 怎么会……”刚醒过来的人显然是很慌乱, 几乎是以跪着的姿态狼狈挪到了窗边, 掀起帘子往外看。
街道上行人稀少, 偶有几个摊子顶着风雪贩卖书画,是落魄书生干的营生。
燕昭烈不慌不忙整理自己被她揉皱的衣裳,又动了动发麻的腿,才道,“这里是西雀楼,再走一圈,就到国公府了。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那就得问问你的和尚小情夫,怎么狠得下心把你打晕送到我身边。”
他这话说得很随便又不讨喜,似乎压根不将那位大德放在眼里。
而琳琅一听,原本由于酣睡而泛起红润的脸颊立刻苍白了,她突然扑到了世子爷的面前,双手揪住他的衣襟,连声质问,“为什么要打晕我?为什么要叫你来?他去了哪儿?现在在哪儿?”
这是第二次,琳琅主动凑上来。
第一次是在新婚之夜,她故意引诱,自己反而被她的孟浪吓得落荒而逃。
被这个恶毒美丽的继母坑了多次,燕昭烈的定力有所长进,虽是红袖温香在怀,他的表情也没有半分的波动,讥笑道,“那个秃驴是你的心头宝,又不是我的,你的小情郎在哪里快活干本世子何事?”
“你——”
对方被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咬着牙说,“求求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燕昭烈的身体往后懒懒一靠,醉玉颓山般,他凤眸潋滟着清波,似笑非笑瞧着人。世子爷膝边放着一柄细长的雁翎刀,刀鞘是浑体通红的,琳琅闻到了一股儿生锈的刺鼻血味,也不知这刀是饮过多少的鲜血,才造成了如今的煞气冲天。
杀过人的家伙到底是不一样,都不好糊弄了。
琳琅想了想,小心跪立起来,裙摆逶迤着,挪腾到了世子爷的腿旁。
燕昭烈双手抱胸,冷眼看着这一幕。
对方慢慢伸出手来,宛如浅嫩的青葱,剪得齐整的薄指甲覆着桃粉,从燕昭烈的视线中滑过,按在了他的右手背上。
她拉了拉,燕昭烈故意没动。
这个动作使得女子那双眼睛渐渐生起蓊郁的、迷蒙的水汽,燕昭烈的心口突然闯进了一头活生生的雪白小鹿,不知不觉松了手劲,刚硬的手腕被她扯了去。
琳琅双手捧着年轻世子的手掌,温柔的、缓慢地落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手比成年男子的标准还要大一些,指节修长,这样贴在女子的秀颊上,就像半张小脸都陷在他的宽厚掌心里,愈发衬得人娇小可怜。燕昭烈心想,初生的柔弱小兽怕也不过是这样了。
“烈儿,你告诉母亲罢,好不好?”
她怯怯地说,尾音细弱轻颤着。
只要他再凶一下,当场就哭出来。
就像痴痴缠缠的小女儿,羞怯央着俊美情郎给她鬓间簪花,语调软甜的,甚至是哼着鼻音来撒娇。
被琳琅骂过畜生、禽兽、人渣、不要脸,头一次听她用这种裹着糖霜的甜腻声音唤自己烈儿,世子爷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栽进了这张为他专门织成的情网中,耳尖染上薄红,心里很甜的他,不知不觉就“嗯”了一声。
等回过神来,他暗骂自己孬种,没出息,小小伎俩就被笼络了。
但对方却高兴起来,仿佛是无意识的,让他的手掌在脸颊上摩挲着。
此时燕昭烈差点想不起来她算计自己的狠辣手段,只觉得眼中的小毒蝎、小蟒蛇格外娇俏,弯着一对小月牙,那浅浅的卧蚕儿委实漂亮极了。
燕昭烈让车夫勒转马头,报了另一个地方。
琳琅时不时掀开帘子看,外面窜进冰粒砸在脸上,她用袖子擦拭了一下,随口便问,“这是要去哪儿?”
世子爷盘膝而坐,看她一眼,慢慢吐出两个字。
“刑场。”
琳琅转过头,不可置信盯着他。
“释镜澄身为出家人,借着讲经释道之便,诱引待嫁闺中的三公主。天子听闻此事,勒令释镜澄即刻还俗,与公主拜堂成亲。”燕昭烈随意把玩着袖子上的花纹,事不关己的高高挂起,“那和尚是块硬骨头,偏不要荣华富贵,说阿弥陀佛,只求一死谢罪。”
“这不,天子大发慈悲,就成全他了。”
说是天子的旨意也不对,毕竟这场佛寺白狐案自始自终都是那个老狐狸一手策划的。“死到临头,插翅难飞。”燕昭烈的视线凌厉摄着琳琅,想看她什么反应,果其不然,对方的眼珠蒙上灰败之色,僵硬得如同行尸走肉。
他眉间的寒意更甚。
那和尚再不死,焉有他的立足之地?
马车到了刑场,风雪停了,拨开云雾的阳光竟然很刺眼。四周挤满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嗡嗡的嘈杂声音刺得琳琅耳膜发疼。越是临近法场,血腥味就愈发浓厚,粘稠得令人作呕。
高筑的乌铜台上,十八岁的天子端正而坐,头上戴着冕旒,被珠玉掩映的脸庞比想象中还要清秀,身体常年的羸弱让他始终亏着血色。三公主就坐在一旁,杏脸桃腮,胸脯高耸,是个难得的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