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琳琅头发干的时候,姐弟俩移动到案桌前,一黑一白,下起了棋。
“哒——”
琳琅黑子落下,敌军却迟迟不动。
她抬起头,荒帝单手支着额角,眉心皱着淡痕,唇角微抿,便是偷偷打瞌睡,也睡出了一种四海八荒唯我独尊的霸气。
长公主忍俊不禁,一旁伺候的侍女略微紧张。
陛下的衣食住行皆由总管大人安排,随从的也是一些小太监。她们这群宫女应该算是整个皇城独一份了,专门伺候长公主起居,太监们根本进不了内宫。所以说,侍女们侍奉陛下的经验是少之又少,平日里陛下根本不让她们近身。
琳琅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安抚了紧张的小宫女,旋即起了身,取了帝王的貂裘回来,展开披在男人身上。
对方啪的一声,攥住她的手腕,如同幼兽钻入庇佑者的怀中。
“阿姐,不要走,不要离开阿弟……”
他的声音轻不可闻,仿佛夜里缓缓落下的尘埃。呼风唤雨的铁血帝王,却连一声祈求都那么克制谨慎。
“我不走。”
琳琅摩挲着他的手背,对方的情绪渐渐平稳,眉心尚存一丝忧虑,阴霾久久不散。
史册记载,荒帝年少聪慧,生而知之,枭雄之辈,奈何妇人之仁,崩于三十六岁。
三十六岁,正是一个帝王春秋鼎盛的年岁,荒帝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乌衣铁骑踏平了姑射、厌火、犀奴、大泽等四国疆域,统一千秋大业,只差北境秦国一脉。
这一切,戛然而止在秦国城门。
秦帝生擒活捉了大盛太子巫马沛,五花大绑,坠在荒帝的千军万马前。
少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喊着舅舅救命。
荒帝挽弓的手迟疑了。
那是他亡姐的唯一血脉。
是在这世间唯一所能证明阿姐来过的血脉。
很少人知道,这场持续三年的六国之战是因一个人的死亡引起的。
死的是荒帝视之如命的长姐,巫马琳琅。
荒帝从阑门抱回长姐尸首的那日,积雪深深,没过膝盖,他内心对人间最后的一丝怜悯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告诉他,阿姐是怎么死的,没关系,阑门弟子多得是,他可以一个个找上门去,他们不说,那就打好了,打得他们服服帖帖的,总会有人告诉他,告诉他,他阿姐死的那日,手脚是否受冻,胸口是否发疼。
是否,是否念着弟弟的名让他快点儿来救她。
知情不报者,应为阿姐偿命。
可他下不了手。
城门之上悬挂的,是阿姐的孩子,是他视如己出的小外甥儿。少年才十八岁,年轻俊朗,意气风发,再过两年就及冠了,阿姐若是在世,定会笑着看他娶妻生子,那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了。
而此刻,少年衣衫褴褛,血痕遍身,从一国太子沦为阶下之囚。
是他做舅舅的不好,没能保护好阿姐的沛儿,竟让他被敌军捉去,当了兵临城下的挡箭牌。
荒帝妥协了,他答应秦帝的要求,禅位休兵,不再进攻秦国。但是,荒帝也有条件,秦国可以自立一境,但必须奉太子沛为主君,连年进贡,不得轻视。
太子沛登基的那一日,四方来仪,五国朝拜,堪为千秋奇景。
一个月后,舅甥俩在长公主的永寿宫用了最后一顿晚膳。
沛帝眼眶微红,给荒帝斟了一杯酒。
是毒酒。
荒帝大肆征战五国,惹得生灵涂炭,民怨四起。等荒帝禅位让权,成了一头没有爪牙的猛兽,各国王侯胆子壮了,开始向年轻的沛帝施压,多次暗示荒帝横征暴敛,残害忠良,致使渊鱼丛雀,民心不稳。
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暴君应以死谢罪,平息民怨。
当夜荒帝驾崩。
死前只留一句。
阿姐,人间不红,海棠未开,弟来陪你。
第576章 师娘前女友(18)
“哔哔啵啵——”
蜡烛发出细微的响动, 荒帝掀开眼帘, 突然见着一抹明火, 没有丝毫犹豫,扛起人就外冲。其架势之凶狠, 吓懵了伺候的侍女,被他衣摆一带,跌在地上。
琳琅好气又好笑, 轻拍他背,“你快停下。”
荒帝顿足, 回头看了殿里一眼, 借着烛光, 他看清了檀案尚未烧尽留有半页的纸张。
“原来是梦。”
荒帝释然展眉, 将女子从肩膀上缓缓放下,他武力强横, 琳琅轻得没有半分重量。
“又做噩梦了?”
“不碍事。”
荒帝缓声道,“可是吓着阿姐了?”
他这是从小养成的条件反射,宫里一发生什么风吹草动, 他首先就是寻到阿姐,握住她的手一同闯出去。听得阿姐说,六岁那年,宫中走水,他独自睡得熟了,那些嬷嬷宫女瞧着他们母后早逝,贵妃得宠, 一个个偷奸耍滑,将小皇子给疏忽个彻底。
他并不受先帝宠爱,因为皇后为了生他,难产而亡。
檐角烧塌了一角,小荒帝被浓烟呛得意识模糊,肺腑俱热,朦胧之中,有人冲进来用湿衣裳裹住他。那身子小小的,瘦弱无力,偏生手劲大,抱着他死活不肯松手。
他听着她哭着叫,对不起,弟弟,弟弟你不要睡,姐姐来救你了。
这场大火后,他对六岁以前的记忆记不清了,唯独记得,身后是一片炽热火光,他缩着发抖的小身子,窝在她的怀里,猫儿似稚嫩又沙哑叫着,长公主,长公主。
长公主让他不要怕。
横梁烧得裂了,从中坍塌,一道火舌卷了过来,眼看着要砸到长公主的脑袋。他伸出小小的手,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撞飞了带火的木块,整只手同时也被烤成了小黑蹄子。
幸好,姐弟俩都逃了出来。
长公主强撑着病体,一边哭一边给他上药,说是不放心那些偷懒的宫人。
从那一刻起,小荒帝明白了何为相依为命。
阿姐就是他的命啊。
他要她荣华加身,要她天高海阔,再也不被这逼仄的世俗所约束。
月光下,阿姐一身素衣,抬手赏了他一个脑瓜嘣儿,“是被你吓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强盗打劫呢。”
荒帝咳嗽一声,“夜深了,阿姐该歇着了。”
他无意追问那烧得只剩半截的纸,阿姐要做的事,弟弟自然是要鼎力相助的,倘若她不说,自然有她的道理,他候着便是。
琳琅被人赶进殿里,又被强行塞了一只五蝶捧寿铜质袖炉,荒帝才踩着浅浅月色离开。
她坐回案桌旁边,指尖拎起一角信纸,依稀可见笔墨横姿,风骨峻峭。信的主人拥有一手好字,偏不写缠绵悱恻的诗句,而是故意逗趣,糟蹋精妙笔墨。
他写了什么呢?
仅五个字。
——天天包饺子。
琳琅看着就忍不住笑了。
这三师兄公良瞻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案发当日,奚娇娇被她关押到柴房,女主聪明的劲儿估计都用在勾引男人的份上了,只会鬼哭狼嚎,干不成一点事儿,甚至连求救都得琳琅手把手教她。如果她不求救,琳琅又怎能将父子俩一网打尽,顺便把救兵搬来呢?
这个节骨眼上,首先来找她的不是心怀愧疚的大师兄,而是一直作壁上观默不作声的三师兄。
他一出手,那真是又快又狠又准,蛇打七寸,从不落空。
公良一族,乃当今世之正统大族,高深莫测,料事如神,追随的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士族遗风。公良世家如同大泽国的定海神针,未卜先知,尽占天时地利人和,镇压各路妖魔鬼怪,让势力最弱的大泽得以跻身六国之列,而不是不入流的豪强诸侯。
公良家一脉单传,天生体弱,偏生出了三师兄这个逆子,不好好听从家里长辈的求学安排,使计撇下书童,一个人过五关斩六将,以惊艳世人的谋略推演夺得了阑门三弟子的地位,浪了七年还不舍得回家,把家中老父气个半死。
公鸡血一事,便是三师兄献的计,一是警告太子沛,让他速速返回阑门,二是让荒帝起疑,前来助她一臂之力,更让师傅韦渊没有强留的道理。
这句“天天包饺子”,是别有深意,没有了解各种缘由的,截住信鸽也没用。
三师兄是在告诉她,阑门那个“饺子”现在是度日如年呢。
琳琅将信纸凑近烛光,边角卷起,烧成一片银灰。殿外落雪纷纷,她这条美人蛇也要进入冬眠状态了。
等她的猎物养得膘肥体壮,捕猎才有趣味。
琳琅伸了个懒腰,没骨头似的,舒舒服服钻被窝去。
长公主三年闭宫静修,一出宫就遇上了北秦继太后的五十岁寿筵。
北秦继太后似乎忘记了当初的血溅三尺,大张旗鼓派了新使者过来,指明要荒帝赏脸,抽空参加一下她的整岁生辰宴会,到时候各国俊杰齐聚一堂,赏花看月,把酒言欢,岂不美哉?
琳琅对继太后的脸皮也是叹为观止。
谁不知道继太后打得什么主意?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想要搞到手,可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仗着先帝尊宠,仗着新帝年弱,垂帘听政,大权在握。
而荒帝正当壮年,精力充沛,容颜冰冷俊美,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手中的一兵一卒,皆是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跟继太后搬弄心机的夺权是天差地别。
如此雄韬伟略的枭雄之辈,岂会如那些脸软身娇的小面首一般,雌伏于一个老妇人的身下?
可继太后不那么想,荒帝近三年来不踏出盛国一步,从一介血腥暴君成了安静种花的美男子,看上去也没那么可怕了,于是继太后的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这位继太后真是痴心不悔啊。”琳琅单手支着额头,同荒帝下棋,“秦国打了几场胜仗,收了几名诸侯,狐狸的尾巴都快藏不住了。”
荒帝的眉动都不动,显然没把秦国太后放在眼里,寒声道,“阿姐放心,再过些时日,弟定让她的痴心变痛心,现今且让她猖狂。至于这寿宴,弟会派人打发,阿姐不理会便是了。”
琳琅阻止了他,“不,我们要去,而且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去。”
荒帝很自然改口,“那咱们赏它一个面。”
继太后的寿筵定在六月初一,松柏成荫,夏酒新酿,各国车马在五月中旬已进入北境,表面上热情高涨,恭维不断,暗地里危机四伏,处处险境。
五月最后一天夜晚,蝉虫鸣叫,继太后把她得力的傀儡皇帝叫到跟前来。
“这几日你可探听到什么消息了?那荒帝来就来了,怎么把他的姐姐也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