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他看不见,师音还是用力的摇了摇头,“没有,是我不好,不应该提……”
不想再提“盲人”那两个字,她改口道:“以后我帮你保管手机。”
她弯腰将茶几扶起来,擦干上面的水渍,然后拿了清扫工具,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整个房间,安安静静的,只有她忙碌时发出的那一点点细碎的声响,陆明晖什么也看不见,心却不知怎么渐渐平静了。
他沉默坐在沙发上,良久,出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师音的动作顿住。
她12岁时就认识他,距今已经十年,这是他第一次,问她的名字。
“师音。”她顿了顿,告诉他,“我的名字,叫师音。”
他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郑重,淡淡道:“我叫陆明晖,以后你的费用我来支付,工作时间是几点到几点?”
师音想了想,斟酌着回答:“早上8点……到晚上8点,可以吗?”
他随意点了下头,对这个时间段并无意见,而后抬脚躺上沙发,没有再说话。
师音看他一会儿,继续收拾屋子。
……
为什么会留下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明明只要他的女朋友一个电话打过来,她的谎言就会被戳穿。
可她还是留了下来,打扫卫生,准时订饭,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刚开始很难。
——吃饭无法使用筷子,倒水掌握不了水位,刷牙挤不好牙膏,电话响起来,如果没有师音帮忙,他总会不小心挂断。
他仿佛从一个事业有成前途光明的成功人士,变成什么都不会的小孩,且还是一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小孩。
下午,师音在厨房洗碗,他走到餐桌边给自己倒水,杯子里的水溢出来,他浑然不觉,直到桌上的水满溢流淌,滴到地板上,他才意识到水杯满了。
这样一件小事,也不知怎么就激怒了他。
他摔坏了水壶,砸碎了玻璃杯,又怒不可遏的踹了一下餐桌,之后回到房间,再也不肯喝一口水。
直到师音端着水杯进屋告诉他,该吃药了,他才就着药片,喝了半杯水。
陆明晖对这些药片毫无抵抗力。
不仅止疼,而且可以昏睡,带他暂时脱离这个该死的世界。
师音担心他过于依赖,一直小心翼翼把控着药量,不敢让他多吃。
晚上,他不习惯师音离开后的屋子变得过于安静,打开电视想听点声音,可是电视机里的广告声只让他感到烦躁。
他想换频道,却按到了音量键,一瞬间客厅音量陡升!那尖锐的噪音刺痛他的耳膜,也刺痛了他的大脑!暴怒之下,他将遥控器狠狠扔了出去!砸向那该死的噪音来源处!
然而除了嘭咚一声响,噪音仍然在四周回响!
他暴跳如雷,却又无计可施,砸了手边能够碰到的所有物件,最后不得不像可悲又可笑的困兽一般跪趴在地上,找那该死的遥控器。
遥控器,找不到了。
地上的碎玻璃划伤了他的手,或许还有腿,巨大的挫败感笼罩着他,人生仿佛只剩下绝望,痛苦,还有看不到头的黑暗……
……
凌晨一点半,师音带着满身疲惫下班回家,刚出电梯,就听见了嘈杂的电视声从左边传来。
她的脚步不禁顿住。
这个时间,陆明晖应该休息了才对,为什么还在看电视?
就算在看电视……也不该这么大的声音。
到底不放心,她抿着唇走到门前,再次仔细听了听,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大门的密码智能锁。
说起来,他家的门锁也该换了,最好换成传统的防盗锁,或者指纹密码锁,方便他自己使用。
不过陆明晖对这类事情一直很敏感,他连盲杖都不愿意用,如果她提议要换门锁,说不定又会惹他发一顿脾气。
他的脾气……是真的好差啊……
师音打开门,看见客厅里一片狼藉,怔愣在原地。
——茶几倒在一边,碎玻璃片铺了满地,展示柜的玻璃门破了好几处,里面的飞机模型七零八碎躺在附近,有的折了翅膀,有的掉了轮子。
师音看着这一切,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他又在家里狠发了一顿脾气。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她替他难过。
天子骄子的他,是否此刻感到全世界都在与自己为敌?哪怕一个小小的遥控器,也能轻而易举嘲弄他到如此地步……
她捡起被摔到墙角的遥控器,按下关机键。
乱哄哄的客厅瞬间安静。
静得如同时间停止。
她弯下腰,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拾起那些大块的碎玻璃……
身后吱哑一声,卧室的房门打开。
师音扭头看去,陆明晖站在房门口,面朝她所在的方向,问:“已经八点了吗?”
师音的心狠狠一抽,那股酸楚搅得她心里愈发难受。
他在等她。
因为他区分不了白天黑夜,所以听见她来了,便以为现在已经早上八点了。
“没有……”师音压抑住喉咙里的苦涩,低声回答,“快两点了,你该睡了。”
他不为所动,站在原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师音随口编了个理由:“我有东西落在这儿,所以过来拿。”
“这么晚了,一会儿怎么回去?”
“没事……我家就在附近。”
她起身扔掉碎玻璃,牵着陆明晖回房,看见他的手上有几道红痕,又去拿了消毒酒精和药,帮他处理伤口。
陆明晖沉默坐在床边。
发狂时他像暴戾的野兽,而现在, 他温顺如羊羔,任由师音摆弄自己的双手,一点声音也没有。
床单上有斑斑血渍,应该是他伤口渗出的血。
师音给陆明晖包扎好伤口,然后换了干净的床单,末了端来一杯温水,让陆明晖喝了睡觉。
陆明晖端着水杯,沉默一会儿,低声说:“师音,把药拿给我。”
师音犹豫的回道:“你的药一天叁次,今天已经吃过叁次了……”
“师音……”陆明晖的嗓音沙沙的,柔柔的,像在讨好她,“把药给我吧,不然我睡不着。”
师音咬住下唇,仍然有些不愿意。
“睡不着的话……”她纠结的想了想,想到一个主意,“我念诗给你听,好不好?”
陆明晖愣住,“念诗?”
不等他反应,师音已经转身跑去客厅,他听见她从沙发上拽起书包,拉开拉链,哗啦一声,然后纸页翻动的声响随着脚步声靠近,最后停在他面前——
“来,你躺好,我念诗给你听。”师音说。
陆明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乖乖躺下,心里也有些好奇,不知道她会念什么诗给他听,又或者,这是网络上的新段子?念诗?两只老虎那种儿歌吗?
她念道:
“一群小小的鱼,游进了我的血液,我等待着,血液和身体的变化。
由于鱼,我的血管变得蔚蓝,我的皮肤,也变成大海的颜色。
一个体内藏着鱼,藏着大海的人,心灵,也变得像大海无边无际。
我仿佛感到,眼睛深不可测,睫毛上,栖息着一群海鸥。”
陆明晖:“…………”
本以为前面只是在装腔作势,最后一句肯定会抖机灵,现在一首诗完完整整念完了,真的只是诗而已。
是一首不错的诗。
“你写的?”陆明晖问。
师音笑起来,声音柔柔的,“不是,是王宜振的童诗,写得很美,我从小就很喜欢,还有这首……”
她翻过几页,再次念道:
“当你成为,一只鸟,
不要担心,你会飞不远。
我会,随之成为空气,为你扶着,整个翅膀。
当你成为,一颗星,
不要担心,你会落下来。
我会,随之成为大地,为你托起,整个天空。”
……
诗是很美,声音也美。
陆明晖安安静静听着,不知不觉,嘴角微微翘起来。
他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这样郑重其事坐在床边给他念诗,怪有意思的……
师音停下来,有些小别扭的问:“你笑什么呀?”
陆明晖:“我没笑。”
“你明明笑了……”师音抿了抿唇,低声说,“你要是不喜欢听,我就不念了,我……我给找一段助眠的轻音乐吧。”
陆明晖说:“你念吧,我不想听音乐。”
“哦……”师音翻了翻自己的小册子,“阿多尼斯的诗你听过吗?”
“没有。”
“他有很多诗,我最喜欢这一句——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瞩望, 我让自己登基, 做风的君王。 ”
比起童诗,师音觉得阿多尼斯的诗更适合陆明晖,恢弘,磅礴,充满力量。
“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向我袭来的黑暗,让我更加闪亮。
孤独,也是我向光明攀登的一道阶梯……”
……
她一字一句念着,不知是因为诗歌,还是夜色深沉,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温暖,更柔软,仿佛天生具有抚慰心灵的魔力。
陆明晖的呼吸渐渐平缓,困倦袭来,头脑也昏昏沉沉。
师音轻轻合上书页。
“晚安。”
……
——
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