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你个曹不休。”周太后怒极,手指紧握成拳头,重重击到桌面,冰冷冷扔下一句,“曹不休,往后有你后悔的。”
曹不休眉目舒展,点头应答,“好,但臣终生不悔。”
周太后拂袖而去,留下被扔在地上的佛经。
太后殿中发生的一切,阮阮并不知晓,她与曹不休一道,送了景尚服灵柩出宫,待重回宫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而今上与韩玦也才从宝津楼夜宴而回。
但是一同回来的,除了他二人外,又添了副新面孔。
“阮阮,你随我来。”韩玦见到她,先是问了她白天出宫的情形,又塞给她一个用牛油纸包着的包裹,“八月的蟹,味道新鲜得很,官家说,也带回来给你尝尝鲜。”
今上有时会怜着阮阮是长春宫年纪最小的,看到好东西,总想着给她留,若她偶有差错,也不忍多加指责。阮阮不是不知感激之人,他待她的好,她记得。
阮阮想起有一次她失手打翻了砚台,乌黑的墨汁染脏了他的衣袖,今上第一反应不是怪她毛手毛脚粗心大意,反侧首问她是否被砚台伤到。
还有一次,阮阮跟随今上出去观稼殿看稻,突然从廊下飞来一只翠鸟,起先阮阮并没有留意到,待鸟儿越过她发髻,她才发觉,下意识去躲,不承想直接撞到了今上后背,今上一个踉跄,滑进了稻田,瞬间湿了鞋袜。
阮阮惊惧万分,可今上却只是友善微笑,与她招手,“阮阮你怎知道朕想做一林中老农?”
往日点滴之事褪去,阮阮举目凝思,心中无比怅惘,她无法评价今上的好坏,对他只有恭敬疏离。
她想了想,于万千惆怅中转问韩玦,“与今上一同回来的女子是谁?
韩玦幽幽一声叹息,“今天在宝津楼,官家又拂了皇后面子。”
不肖他多言,阮阮对当时帝后二人的情形都能想象得出来。
在情.事上,今上风流,贪慕风月,又不拘着性子,总喜欢纵着自己。
而皇后,如天下万千普通女子,一心所求,不过是夫君可以钟情,可以一心一意,懂她所有喜怒哀乐,守着她,护着她,全心全意待她,也不会因为其他女子而猜忌疏离她。
但这注定是场不能平衡的情.爱。
今上率性而为,皇后隐忍克制又心高气傲,她不愿委曲求全,更不愿拥附今上,所以这注定是场悲剧。
她亲眼看着明心,花奴,一个个在短时间得到今上的宠幸,分享了她的夫君,现如今再一次亲见今上觅得佳人。
飞蛾扑火,徒留悲伤。
阮阮想,皇后那时,必定是心如死灰。
“那女子是?”
“杨淮孤女,杨福佳。”韩玦正色道。
杨淮?阮阮重复韩玦的话,突然笑容凝结,无法呼吸。
她看向韩玦,用目光与他求证。韩玦静静看天上云卷云舒,风拂过,散了整天空。
他用沉默证实了阮阮的询问,阮阮心头一滞,杨淮曾经打了败仗,官家为此气愤许久,这才有了亲临练兵场的事情。
按理所言,杨淮属罪臣,那杨福佳是罪臣之女,今上怎么会相中她?
韩玦温和一笑,眼中有丝丝无奈,他低眸,转眼看到阮阮被风吹凌乱的发髻,女子眼眸含光,通透聪明,再过几年,必是佳人。
他浅笑,看到一行大雁从皇城上空掠过,而天边明月已然升起,他心底忽而觉着清冷孤寂到了极点。
“我目前身份尴尬,若是劝谏多了,官家难免会生疑心,又会觉我心向皇后。”
韩玦歇了口气,恍然间抬手帮阮阮理了理发鬓,手指刚刚触及她柔软的发丝,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的放肆,但此时将手缩回已经晚了。
阮阮于震惊中抬眸看他,见他面色一僵,她也不敢言语,静待他动静。
韩玦已从恍惚中走了出来,他微微后退半步,帮她将发髻上的雪柳扶正,面不改色淡定赞道:“曹将军送的雪柳真漂亮。”
阮阮轻吁一口气,微笑将头上雪柳取下,这是早间曹不休送她的,用料上好,做工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
“将军说今儿是七夕,所以适合戴这些。”
“可不就是,民间最兴这个。”
韩玦黯然神伤向大殿走去,待至无人处,才从袖中取出藏了许久的闹蛾儿。
他本想将它送给她。
他苦笑,长春宫中风柔夜暖,花影纷乱,雪柳争辉,笑语盈盈远去,默然回首,他的闹蛾儿已经失了颜色。
夜色流觞,与平日不同,长恩苑中换了厚重的兰麝香,薄烟袅袅,月色光华,朦胧而美好。
杨福佳一身梨花白轻纱软裙,赤着双脚,头戴长白纱帷帽,似月中仙子般,在今上的笛声中翩翩起舞。
她肤白,又是一身白衣,整个人都融入了皎皎明月中,今上目不转睛,手持长笛向她一步步靠近,而后笛声渐止。
今上的手慢慢攀上她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间,女子“咯咯咯”笑开,散了外衣。
今上又上前一步,女子复又躲开,如此三两下,美人终于入怀。今上抬手,慢慢将她头顶白纱掀开,女子妖艳姣好的容颜露了出来。
朱唇轻启,低唤一声:“官家。”
今上收手将女子搂住,女子缓缓抬腿,勾住他精实的腰身。
纠缠的身影投在窗棂上,一点点下沉,隐没在红罗纱帐后,低沉而压抑的合欢声丝丝入耳,女子低吟,男子嘶吼。
忽然,长春宫宫门被敲响,是明心的声音,她高呼,“官家,花奴有好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29章 白莲花
长春宫的宫门缓缓打开,一身艳艳红妆的明心,拉着素白衣衫的花奴从宫门口踏了进来。
明心眼中尽显焦急之色,而花奴却是一壁走,一壁不停地挣扎,“姐姐,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吧。”
“今日你我不能掰回这一局,往后就别想翻身,这个时候,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
明心扬起下颔,目光被长恩苑外轻如薄烟的红纱吸引了过去。
皎皎月色下,上百匹大红丝罗或悬或挂,被宫人们编织成了月宫天河状,更在其中以百花点缀,远远看去,只觉如临缥缈仙境,一派富贵华盛。
殿中香气袭人,宫烛跳跃,淡黄灯影洒落花间,留下明暗丽景,尽染万种风情。
每逢七夕,今上总爱如此。
关于七夕,阮阮想起一则小事儿,昔日今上招曹不休夜谈,曾谈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恩爱,言语中尽是对“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羡慕与向往。
可曹不休却哂然一笑,“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结局呢?却是马嵬坡下泥土中……”
彼时,今上并未在意曹不休的反驳,只说他不解风情,不识男.女之欢。
“官家已经歇下了。”韩玦躬身拦到明心与花奴跟前,眉目淡淡,一如既往,谦卑而有礼。
明心斜睨韩玦,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径直上前,越过韩玦,嘴角浮现隐忍怒意。
“你非男非女,又未识得情滋味,怎会知何为醋?何为妒?所以你没心没肺拦着我。”
明心目光从红烛高照的长恩苑慢慢移向韩玦,两颊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那是她震怒的前兆。
韩玦知她性子,不与她计较,只弯腰对花奴道喜:“恭喜花御侍得偿所愿。”
花奴听了他的话,有短暂失神,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他,眼中尽是茫然,“韩先生怎会知……”
阮阮起初也是疑惑,但转念一想,韩玦敏锐,熟悉各宫事物,整个内廷,纵是闭眼都能走出去,花奴有孕如此大事,他岂能不知?
“那官家他……”花奴忐忑问,目含期待与担忧。
“这等天大的好事,当然要御侍自己与官家分享。”韩玦微笑,用温和语气鼓励她,“御侍有孕,升迁指日可待,往后的日子,必不会难到哪里,也定不会有人敢刁难你。”
韩玦向来寡言少语,为人端正,说话做事皆有章法,虽宽和却极少有人获得他的亲近,而像今日这般和颜悦色与花奴说话,简直少之又少。
明心在一侧冷笑,目中全是不屑,她转身回看韩玦与花奴,继而兀自鼓掌,阮阮顿时想起那夜的断手,只觉浑身不舒服。
“果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破落户同情破落户。”明心挑眉,挑衅般看着韩玦。
韩玦面不改色,任她嘲笑戏弄,他自定如劲松。
大约是觉着没有意思,明心嘲笑了会儿,见着韩玦不搭理她,忽而拂袖,侧身对韩玦颐指气使,“进去通报,就说花奴和她腹中孩子要见官家。”
韩玦微笑摇头。
明心的怒气再抑制不住,转顾身后随行宫女,示意她们牵绊住韩玦,那些内人们向来惧着韩玦生人勿近的气质,可又对他俊朗的容颜心生向往,听了明心的话,瞬间一哄而上,意图沾到韩玦便宜。
韩玦轻甩衣摆,衣袂飘飘,众人还没触及他袖角,他已轻松脱出众人之外。
“韩先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在这宫中,三条腿的男人难找,可两条腿的男人却遍地都是。”
明心见宫女们困不住他,口中言语越发露.骨,粗鄙,又带着深深的蔑视,一词一句,全是对韩玦宦官身份的嫌弃。
如此大辱之下,韩玦淡笑对之,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依旧温润如玉,脚步却丝毫不让。
“官家已经歇着了,且有人作伴,心昭仪若是想见官家,不如静等官家的春恩鸾凤车。”
“有佳人作伴又能如何?谁不是官家的女人?”明心拉过一侧瑟瑟发抖的花奴,强行撞开韩玦。
韩玦念着花奴初有孕,无奈退避一步。
明心得寸进尺,用凌厉目光狠狠剐韩玦,再快步奔向长恩苑,一壁走,一壁高呼,“官家,好消息,花御侍有喜了,君实他有弟弟了。”
“也有可能是妹妹。”花奴胆怯,低低道一句。
“就算是女孩儿那也是官家的孩子,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明心满不在乎斥花奴。
“官家既然歇下,就不用惊扰了他,明日我们再来也是可以的。”
花奴呢喃,意欲从明心手中挣脱出来,可无奈被明心牵制着,怎么也甩不开,宛如被人遏住枝干的鲜花,摇摇欲坠,纵是竭力挣扎,却依旧无济于事。
好在,就在这时,长恩苑的珠帘发出脆脆声响,一双白皙修长的美腿立在了珠帘后,透过珠帘,隐约可见女子窈窕的身姿,先是理云鬓,后又重新整理衣衫。
明心再忍不住,松了花奴,三两步冲向珠帘,一把将帘子掀开,帘后之人被吓,细长嗓音喊出一字,“啊……”
随后,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之下,狠狠甩了明心一个耳光,“大胆狂徒,为何要偷窥我?我是今上的女人,我清清白白的身子,也只有今上可以看。”
此情此景,此等话语,多么熟悉,这是先前明心的话,现如今从另一个女人口中说出,明心大约也是不曾想到过。
明心被这巴掌扇晕,她又惊又怒,旋即反应过来这是她的主战场,她还没发火,却先被别人制住了,她心有不甘,也抬手想去反击。
可这次她却不幸运了,她的巴掌还没落下,便被官家在半道儿截了胡。
“官家。”明心见到今上,顿时红了眼睛,指着杨福佳道:“她打我。”
杨福佳一脸惊惧地搂住今上臂弯,“官家,这位姐姐是谁?”
今上转顾杨福佳,温言笑道:“这是心昭仪,早你几月进宫,往后你二人可以以姐妹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