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后来出现的,闹得满城风雨的城管大队,其毁坏性,在我心中根本不值得与宋老师一战。
我因为基础比其他同学薄弱,数学成绩一直没有起色。陈兰光是被数学老师请到学校就去了好几次。
“你们这孩子我没法交!怎么管的连幼儿园都没上过,什么都不会就塞到学校里来了?”
我想,宋老师的这个说法真是病入膏肓。如果我什么都会了,还需要送到学校里来?
陈兰只好腆着脸,再三的赔不是。
“宋老师,我们储悦真是麻烦你了,她要是有什么不懂或者不听话的地方,您就直接动手管教吧,不需要客气!”
“不,不。”宋老师闻言,抿住了一口搪瓷大杯中的茶,摆了摆手,眼神却十分锐利地扫到我。
我心下咯噔一声,只觉得脊背发凉。陈兰的话和宋老师的目光,都寒如这十二月的北风,无情地将我席卷。
陈兰,又忘记了,我是储悦,不是储盛。她刚才说的那一番话,我明明白白地听她打电话的时候同储盛的班主任也一样说过。
我只是储盛的一个复制品而已,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进行粘贴。
张淼淼已经不是我的同桌。
有一次当我在晚饭的餐桌上,向陈兰和储标汇报一天所学之时,我无意间提起了换座位的事。
“今天我们苏老师给换了座位,跟我一起坐的个男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说这话时,我完全忘记了我也才勉强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久。但小孩子的心思总归是这样的,你看,我们班有人比我还要笨!我才不会提到他能从一数到一千的事。
“换座位?”陈兰的重点显然和我并不在一条线上。
“对啊。”我咬着嘴里的红烧肉,小心翼翼地将肥腻的一部分分离下来,又将其重新塞回了盘中。
“换去第几排了?”
“最后一排啊。”我浑然不察陈兰的眉头在我的回答之后,紧紧皱起。连一旁的储标,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还是不行,还是得去打个招呼。不然你想就她这个高身高,再怎么轮也不该是她在最后一排。”
“现在都小学一年级,都差不多高,哪有这么多讲究!”
“什么哪有这么多讲究!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你不要抱着你那一套老古板的思想不放了!”陈兰不满的推开面前的储标,甩了甩手上的水,从厨房里出来。
而我正假装去客厅沙发上拿我故意遗落下的笔,只为偷瞄一眼打开的电视。
“储悦。”陈兰叫住我:“别看了,快回房间做作业!还有明天我陪你去学校。”
“噢。”我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
“妈!”储盛手里拿着一张试卷,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
“干嘛?”陈兰两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
“签名!”说着将试卷往陈兰手上一塞,便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储盛!”
陈兰低头扫了一眼试卷上的分数,立马大声地叫住了自己的儿子。我也顺势偷瞄了储盛的分数,英语,67分。这个分数,对于一个五年级的学生的来说实在不是一个看得过去的数字。
“怎么了又?”储盛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什么怎么了又?你这英语怎么越考越低了?你在学校一天天的干嘛?做梦啊!”
“哼。”储盛没应,轻轻哼笑了一声。
那一刻,我觉得眼前的储盛好陌生,仿佛一夜之间,他已经从那个乐此不彼与我抢牛奶的禽兽,究极进化成了一个胆敢对着陈兰摆谱的猛兽。
“啪。”一下,清脆地一声。我感同身受般的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储盛脸上的笑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一脸冷漠的敌意。
“储悦,你给我回房间去!”陈兰手往我身后猛地一点,微微颤抖着。我自然不敢有半点拖延,立马夹着尾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没多久,客厅里便是叮铃桄榔的一阵。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储盛被揍得有多狠。
我没有同情,更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困惑,储盛突然之间是怎么了。在后来的政治课上,我们老师提到量变积聚成质变这个概念,我就想所有的波涛暗涌都曾经过了一段漫长的不动声色。
储盛也是。
第二天大早。
我在楼下的小花坛边等陈兰,她半途忘记了一点东西又回去取了。
一到冬天,脆弱的花花草草全军覆没,只剩正中央的一颗大柏树,还勉力撑着一抹绿意。这样的绿意,自然不能同春夏时的生机盎然相比较。她是低沉的,无言的,虽身披希望,却比绝望更绝望。
人们都喜欢赞扬这些四季常青的植物,赞扬他们是如何如何的坚韧不屈。而我只读出了他们的孤立无援。
像是炮弹血洗后的战场,你缓缓从壕沟中爬起,你四下张望,依旧屹立的是你,且只有你。天地间,生死中,只有你。从来不要去歌颂劫后独生的战士,我相信死亡也许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而我,也固执的从来不去歌颂任何一种四季长青的植物。我只同情他们,像同情我自己一般。
在等待陈兰的间隙,我眼见着储盛朝着我的方向缓缓走来。想过低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因为没有必要,因为他的眼里已经开始没有我。
“储悦。”他停驻在我面前。我仰头看他,这么冷的天,他藏青色的冬装校服下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
少年第一个争强好胜的点,可能就出现在,谁冬天穿的衣服少,谁就酷了。
我没问他冷不冷,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头已然说明了一切。
“哥。”我轻声叫了他一声。
“你跟陈染之绝交了?”他眼角一挑,还未完全脱离稚气的脸上,却莫名染了世故的沧桑。
“关你什么事!”陈染之是我心中的一个结,点到即痛。
“早掰早好,反正时间也不多了。”储盛说完,伸手扯了扯我的耳朵:“我的猪妹妹。”他笑笑。
我耳朵大,又有点招风。同某种生物十分想象。这就算了,但是真正令我义愤难平是陈兰和储标都不是招风耳。我的遗传,无迹可寻。但我人生的前几年从来都没有真正关注过这个问题,因为大人们的调侃都是带着几分“你好特别,有点可爱”的意味,而来自同龄人的关注,那就完全不同了。
那是一种嘲笑。
曾几何时,对我来说,世间最无力的一件事,就是我没办法将我的耳朵直接扯下来。我宁愿没有,也不想要这一对怪异的,招人歧视的耳朵。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但此时此刻,面对储盛的调笑,我并未感到在意。我想知道的是他说的前半句,什么叫“时间不多了”。但是他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储盛提着手里的书包,招呼也懒得同我打一个,兀自一人离开了。
时间不多了,这个概念的严重性,我还是从奥特曼打怪兽那儿参悟出来的。每次奥特曼跟小怪兽一直你来我往,花拳绣腿的比试到胸前的那盏红灯亮起,他才惊觉玩脱,自己快没电了。便想到要发大绝招,一个动感光波将小怪兽劈成两半。
时间不多,意味着情况紧急,更意味着一次蓄势已久的爆发。
这时,陈兰正好也去而复返,手上提着个蓝色的无纺布袋。我不经意地探头往里一瞧,映入我的眼帘的是包装精美的礼品盒的一角。
陈兰将我送到校教室门口后,并未离开,而是绕了个弯,上了二楼。那里有苏老师的办公室。我隐隐有一种预感,陈兰要干什么。
给苏老师送礼。就像其他大多数的小朋友一样。非常奇怪的是,我,连同大多数小朋友,都不认为这样的一个行为是羞耻的,让人抬不起头的。
我反而有一种别样的优越感。送礼,代表着特殊照顾,与众不同。但人都忘记了一个点,特殊的存在建立在其稀少。如果大多数的人都送礼了,那么最后大家又重新回归到了同一个起点。
但终归还是不一样的。那些没有送礼的个别同学,自然而然地就承担了这份稀有性,吸引了老师别样的关注。
比如说,张淼淼同学。
下午的班会课上,苏老师果然给我换了座位。
“储悦,你这身高坐后面看不到黑板吧?待会儿下课你拿着东西坐到赵强旁边。”苏老师说着,手一点第三排的一个空位置。那里一直空着,仿佛是一个待售的天价主看台位置。
苏老师的这个借口实在有些生硬。但好在大家都心照不宣。我乖巧地点了点了,转头看了一眼张淼淼同学。
其实我有点舍不得他。尤其是在他向我问出‘人死了,要多久才能回来?’这个问题。
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能要很久很久。”我说这话的时候,别过视线,没敢看他。这一刻,是我无比希望自己是无知的一刻。
毕竟,那个死掉的人,是张淼淼的妈妈。那个因为张淼淼写不来‘淼’这个字而教他画曲线的妈妈。
淼淼的妈妈一定跟水一样温柔。但是她也像水一样,早已融入了江河,一去不复返,再也不见踪影。
我既可怜他,我又庆幸自己。我的妈妈还活着。当时的我只知道死的含义,等到后来我知道了每个人都会死,这个可怕的事实后,我度过了很长一段灰暗的时光。
每个夜晚,我都因为担心陈兰,担心储标的生死而惶恐不安,无法入睡。
这样一个可笑,甚至无厘头的想法,却最直接地映射出了一个事实。
所有对生命的敬畏,最开始全部都是源自拥有生命的人的恐惧。
☆、第 13 章
我和我的新同桌,相处得并不愉快。
不知道你们小时候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生,长得丑就算了,还天天以欺负女生为乐。社会上这么多的大人渣,我没遇见过几个。但是赵强这个小渣渣,从一开始就为我的小学生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铅笔盒里的笔一个礼拜总有那么几只不翼而飞。最后都被发现是横尸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
我午睡醒来,头上别着的hello kitty的发夹,发现hello kitty的整张脸都没了,铁质的发夹上只剩下一块透明色的干涸的胶水。又丑又残忍。
我晚上放学回家,莫名奇妙就发现我的两个书包带被人缠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
诸如此类,鸡毛蒜皮,却几乎让我痛不欲生的恶作剧。或许也不是恶作剧,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犯罪。
我没敢跟苏老师说,更没敢同陈兰讲。我已经是一个小麻烦精了,惹得我周围的人为我操心这么多,我还怎么敢自取其辱。
赵强对我这种忍气吞声的态度,表现的越发嚣张猖狂。我也不是没有尝试反抗过,但是我发现自己在力气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又矮又丑又壮还坏。
我真希望他去死。
但是很可惜他每天都活的好好的。
“赵强,能把你的手收回去吗?”我盯着他越过桌面三八线大半的手肘,眼中燃烧的满是仇恨。但是嗓音却不得不低的跟小猫似的。
“你这样我都没法做作业了。”我憋着气,又补了一句。
赵强听了后,非但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又将身体往我这儿倾过来许多。几乎就是要挂在我身上。
他这幅流氓无赖的样子。
我根本没法做作业,连端坐都很困难。心里的烦躁与怒意早就如同干柴烈火,一点就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