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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涩的滋味心里默默倒流,每一个字,每一句,即使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还是会像有一把尖刀在自己的心头一寸一寸的钻。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不对。
  我明白。
  但是,正是因为不能对这些所谓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笑而之,才成为了我最大的痛苦,是不是。
  后来的无处次,我都感叹过。
  少年人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
  但是,却也更顽强。
  顽强地这样一段岁月中坚持的走了下来。
  也顽强到在这些曾经岁月中受过的伤,终其这一生,似乎都固执地不肯再痊愈。
  *
  周六是储标出车的日子。
  我回家的时侯正好遇上扛着锄头,骂骂咧咧打算下田的陈兰。
  “回来了?”她停下步子,极快地交代我。
  “饭做好了在桌上,你吃完了赶紧做作业,我去田里除除草。不用等我吃饭。”
  “我哥呢?”我连忙叫住她。
  说到这个,好像正是她气结的原因:“看电视呢,在楼上躺了一天!让他烧个饭也不肯,真是昏了他的头。”
  “晚上不睡,白天不醒!一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安慰她。
  “那不挺好的。晚上电费比白天便宜啊。”
  这句话像是说到了她心坎里。
  虽然还是瞪了我一眼。
  “一个个都像你爸!什么德性!”
  我权当这句话是夸赞我了。
  楼下厨房后面就是我家的扁豆地。
  我放了书包,先去洗手。从窗户里,远远就能看见她的身影。我关了水龙头。
  人倚在黑色料理台前,眼睛像是钉在了陈兰身上。
  她迈着平缓的步伐,向着乡间的小路上一步步走去。云在她的前方压得有点低,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下雨。
  但我却有点担心。
  此时此刻。我想起无数次,她同储标吵架时,总爱翻起的那些旧账。
  “我嫁到你们家,享过一天的福吗?”
  “你看看村里跟我同岁数的,哪个比我还作孽?”
  “先后料理了你爸妈的后事,转头又替你弟弟结婚收拾烂摊子,什么时侯有过个消停?我看是要等我死了才消停!”
  “还有自己这两个小的,你从小关心过吗!”
  其实我一点都不懂她。
  我的妈妈。
  所以我无法对她的遭遇感同深受。
  老师在学校里教育我们小朋友要学会分享。
  但是妈妈告诉我。
  买了好吃的,一定要藏到楼上房间里,不然让来串门的小孩子看见了,你就必须得分给他们吃。
  分给他们了,你就没得吃了。
  但是,她也告诉我。
  不要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人家给了你的,你就必须找机会还回去。
  可是,储悦。
  我们家现在没这个条件。
  你明白吗。
  我是过了很多年后才明白。
  当时这样的一种精明的,俗气的利益算计,却至少教会了我,在当年那些不宽裕的岁月里,抓住了自己,至少抓住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骨气。
  没有的东西,就当我不需要。
  *
  我在脑海里默默回想着陈兰的模样。
  褪色的旧裤上结着一块块的土色的泥巴,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掩在草帽下。
  那张脸,被斑点和皱纹侵袭着的脸。
  她脸上的疲倦,拿走了她原本属于她的眉眼中的光亮。
  终日同金钱之间的斤斤计较,成就了她一身的市井俗气。
  我想起江炎说的那句,女的是不是都很在意自己会老。
  我的妈妈。以前那个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为人处事风风火火的都市女老板,成了现在的一种境地。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陈兰,是不在意的。她极为妥帖地躺进了命运为她刻画的漂泊中,没有任何反抗。
  夏天的曝晒,冬天的凛冽。深夜的无助。还有不懂事的我们。
  是这一切的元凶。
  命运曾经告诉过我答案。
  但都被我粗暴地推向了天平的另一头。
  我不听。
  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自己活该。
  我只是个受害者。
  我记得五年级的某一个寒假,我和陈兰去逛超市,在冰冻冷鲜柜台不巧遇见班上的一个男生。
  当时他妈妈也在。
  男生怀里抱着两盒好丽友,抬头看陈兰,用不小的声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哇,储悦你奶奶看着可真年轻啊。”
  幸好他妈妈也在。
  不然我一定立马把他的头摁进那一堆冰冻带鱼里,好好让他清醒清醒,洗洗他的狗眼。
  男生的妈妈闻言笑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头,面上浮起一阵尴尬之色,对着陈兰。
  “你是储悦的妈妈吧?”
  她话语中的那一丝的犹疑像是一根缝衣针,在我的心头悄悄扎了一个无法愈合的小口。
  陈兰自嘲地笑笑。
  “是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有些不自在:“我看着显老。”
  我一言不发地像是个木头人似地杵在旁边。
  后来我读到一句话。
  女人的辛苦都是写在脸上的。
  我想到了陈兰。
  “哪有,哪有。”
  女人胡乱又丝毫不走心地客套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你妈妈怎么这么老?”
  那个男生临走前路过我时,那种恶毒地嘲笑,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而我当时攥紧的拳头,没有挥向任何一个外人。
  超市琳琅的护肤品货架前。
  我指着玉兰油新出的一款抗皱保湿面霜:“妈妈,你买这个吧,我看过我同学的妈妈用,说特别好。”
  陈兰拿起50ml的瓶子看了一眼,便又丝毫不留恋地放下。
  “疯了啊你,要五十多呢。”
  说完,她弯身拿起了货架底层的美加净。
  我当时攥紧的拳头,挥向了我的妈妈。
  为什么她不肯好好保养自己。
  为什么她要让我在同学面前这样丢脸。
  为什么我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错的,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办法克制。
  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后来的我知道,无论是五十块的玉兰油还是五千块的海蓝之谜,他们都无法消去皱纹,无法让我的妈妈更年轻一点。
  在明白这世间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无奈之后。
  我总是躺在床上,在往事的回忆里,让眼泪一直一直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