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文沉默了,她在教坊司里混迹多年,嫡庶有别的事儿都听说过。不过如果当年她家中没有出事,现在她应该已经嫁了,就算不嫁进高门大户,至少也会进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嫡妻。现在则是被送往一个庶子的院子,做个……房里人?
她不要。
她低声问:“嬷嬷,这三爷,多大年纪了?”
婆子答道:“十四,虚岁十五了吧?也该是收一两个人在房里了。”
双文“嗯”了一声,没吭气,倒是手心里那柄簪子捏得更紧了一点——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保护自己,可若是一定不能够,那她至少还能掌握自己的生死。
*
到了贾放院儿里,孙氏和福丫已经接到了信儿,合力把东厢给收拾出来。孙氏笑眯眯地迎出来,打量双文半晌,点着头道:“是个齐整闺女。多大了?”
“十八……”双文回答。
双文见孙氏和气,稍稍松了口气,小声问起这院儿里的规矩。孙氏笑呵呵地说:“没什么规矩,总共就那么点儿活计,谁看见了就谁做,做了就完了。”
双文又紧张地问:“不用……不用值夜的吗?”
她最怕这个: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后来进了教坊司才明白旁人口中的“值夜”是怎么回事。最近八年,她用尽了心机和手段,才避免了各种与“值夜”相关的差使。如今看来她好像是终于避不了了。
谁知孙氏说:“不,不用,三爷这儿不用人值夜。”
“不用人值夜?”双文听说不用值夜,反倒有点儿吃惊。母亲说她从小娇惯,四岁之前卧房里就从没断过服侍的人。这个三爷,院里明明有人,却偏生不要值夜?
福丫恰于此时跳起来,说:“姊姊,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
她直接拉了双文进西厢,爬上炕,从墙上摘了一枚铜喇叭下来,教双文将那喇叭扣在耳朵上。福丫自己则撒腿就跑进了院里的正屋,孙氏在后面喊:“别跑太急,小心碰着了三爷的东西。”
双文正在纳闷,忽听耳边有人吹了口气似的,紧接着是福丫清晰的声音:“双文姐姐,我是福丫,我是福丫,收到请回话——”
双文:……?
“听到这个,就是三爷有事找我们。平时没事,咱们就在自己屋里待着就好啦!”
双文抱着铜喇叭纳闷:这究竟是什么,刚才福丫就像是在自己耳边说话一样。
不过……有了这个,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必要,非得有人守在屋子里。
孙氏却乐呵呵地进了西厢,对双文说:“三爷屋里一应起居所需,都不怎么需要麻烦外人,等哪天带你一一看过就知道了。我们也不过是侍候他一日三餐,并日常洒扫之类,没什么更多的差使。”
旁边福丫插嘴:“等明儿个三爷不在的时候,我带姐姐看看那些水龙头、抽水马桶,姐姐准保没见过。”
孙氏不在意福丫的炫耀,温言道:“你来了,倒是正好,许是有些事你可以帮他。一是三爷忙着修园子,记账的事格外麻烦,交给我这老婆子做,我年岁大了,眼神不大灵光,二是他每天晚上忙着画花样子……”
双文睁大了眼睛:这三爷怎么还会画花样子?
孙氏笑呵呵地说:“不是绣花的样子,是修房子的样子,我看过,就跟真的一样。你也可以去看看,就在那画架上,别翻乱了就行……”
自从一进这小院,双文就察觉出这里与别处的差别——她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里的规矩、陈设,处处透着与别处不同,但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大上来。
但见孙氏待人宽和,福丫活泼有趣,双文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一点。
“三爷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现在这里等等,待见过他,应是就可以回房休息了。东厢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先住着。我这儿有些旧衣,你若是不嫌弃,就去看看有没有合适能穿的,若是没有,咱明天再想办法……”
“总之呀,咱们这位三爷,是府里顶顶叫人省心的一位主子了。他从来不烦咱们,唯一咱们不去烦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孙氏一点一点地都吩咐完,带着福丫先去了。双文独自一个人,在正屋里等待,等了一阵不见有人来,双文便起身,向贾放的画架走过去——她确实很好奇,天底下哪有男人会画“花样子”的?
走到画架跟前,双文将上面夹着的熟宣一页一页翻开,见上面画的真的是房舍,每一张图是房舍的一面墙,墙基、墙面、悬山、卷棚……每一样都绘制得特别细致,还有各种尺寸标注在上面。
双文见到这样的画儿,觉得既熟悉又有点陌生。她的生父在获罪之前曾是宫中的御用画师。无论是幼年在自己家中,还是后来在教坊司中,双文都见过很多画儿,工笔山水花鸟、亭台楼阁,可就是没有见过这一种,搁在眼前真正的,好似就是把房子缩小了,直接印在纸上似的。
“看起来倒也不像山水,或是行乐……”双文自言自语地道,顺手又翻开一张画纸,看见一张新图,只见一座小小馆舍,馆前栽种着一片翠竹,那馆舍院门上写着“有凤来仪”四个字。
她看了颇为吃惊,因为这幅图的画法又与之前的不同,不只是简单的一幅墙面,而是一整座小院。而这院子好似活生生地在她面前立了起来,她几乎觉得自己面前出现了小小一方天地,自己可以直接走进去似的。
“这叫透视画法。”
有个声音突然从双文背后响起,将她吓了一大跳,退开两步,右手又紧紧地握住了袖子里的发簪。双文一惊之下,才渐渐反应过来,是这院子的男主人回来了,她赶紧低下头,福了福,道:“见过三爷。”
这三爷盯着她看了片刻,便转过脸去,扁了扁嘴说:“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声音很清朗,衬得眼前这少年人面容越发秀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