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贾代善的眼光转向林如海身后站着的贾政:“政儿……”
“父亲,儿子在这里。”贾政一提袍角跪下。
“……你们夫妇今日便启程,为敏儿……送亲……”
这句话一出,室内人人惊讶。眼看贾代善命在旦夕,他非但不把儿子女儿留在身边,反而在这节骨眼儿上命贾政两口子送贾敏南下,前往姑苏与林如海即刻完婚。
屏风后登时悲声大作,能听见贾敏在哭着呼唤父亲。
贾代善却精神了一点,道:“不用怕……父亲还能撑着。五日已经撑过,再撑十天半月,总要撑到你们拜堂的日子,才能咽、咽……”
贾代善一口气没转过来,女眷那边已经悲痛欲绝,晓得即便贾代善真的过世,荣府为贾敏能及时嫁出去,恐怕也会秘不发丧。
贾政心中痛楚,泪水爬了满脸,却也只能应道:“儿子这就起身,为妹妹送嫁。”
贾代善这时总算是舒出一口气,望见一向板正的二儿子此刻也面上难掩悲痛,忍不住叹息一声:“政儿,你送敏儿去姑苏,回程时带你媳妇去江宁你丈人那里去盘桓上几个月……不要急于回京……”
这是……将荣国府的人都遣散了,京里不留人了吗?
贾代善望着贾政的目光却转温柔,小声道:“你母亲对你寄予厚望,为父何尝不是如此……到了南方,多与你岳丈学学,板正之人,亦有板正之人的存身之道……”
贾政登时泣不成声,再说不出来一个字。
“赦儿呢?”贾代善话说得多,此刻已经累了,有气无力地吐出这三个字。
贾赦三步并作两步进去,刚要开口禀报,忽听贾代善道:“恩侯……为父已经命幕僚代拟上表,为你请封世子之位……这荣国府,日后就交待在你身上……”
贾赦心头难过,将额头在地面上碰得砰砰响,高声道:“此事自当待父亲痊愈之后再做打算,父亲且耐心静养,无需过问这些闲事……”
屏风那边一声不吭,史夫人一向反对贾代善提早为世子请封的,这时却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
“往后几个月,你须全心全力照顾好你媳妇和孩儿……照顾好你母亲,与阖府……”
贾代善的话说得尽量简洁,但其实颇有深意。他将贾赦留在京中,并且为贾赦请封,贾赦得到世子之位,将来继承荣国府,但是所担的风险一点儿都不小,更何况贾赦之妻眼下有着身孕,娇妻弱子,一起陪他在京中涉险。
世人所谓有得便有失,大约便是如此。
“最紧要,最紧要一项——转告放儿,让他千万不要……”
贾代善艰难无比地说出四个字:“不要回京!”
话音方落,只听见脚步声声,有人从门外转进来,在贾代善榻前跪下,沉声道:“父亲——”
贾放在他两个兄长一个妹婿身边跪了下来,瞬间将贾代善惊到了,一时没能说话,但片刻便湿润了眼眶。
贾赦是被贾放拉来荣禧堂的,自然不觉得太过惊讶。贾政在贾放身边,什么都没说,只伸手重重拍了拍贾放的肩膀。林如海则转身冲贾放行了一礼。
贾敏啜泣着在屏风另一边道:“三哥!”史夫人没出声,但她的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对于贾放来说,来自贾府的亲情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之一。他从来都姓贾,所以即便有人告诉他,他应当还有另一个贵重无比的身份,这也无法改变贾放的自我认知。
所以贾放此刻极为平静地道:“父亲,我回来了。”
此时距离贾代善出事已有五六日,但若算起南方到京里的来回脚程,那是万万不够的。但是荣府里除贾赦以外,人人都顾不上这一点,都只道是贾放听到消息,立即赶了回来。
贾代善虚弱无力,没法儿再开口说话,轻轻地闭上眼,积蓄了一会儿力气,方才道:“我与放儿……放儿……”
贾赦会意,赶紧将贾政和林如海都拉起来,小声道:“二弟与妹婿即刻要离京,事情千头万绪,且先随我来吧。”
贾政与林如海无奈,当下郑重拜别了贾代善,随即退出房门之外。女眷那里也匆匆离开,只有贾敏哭着道了一声:“三哥你一定要……”
还没等她说完,人就被史夫人拉出房去。房里设置的屏风也瞬间被人撤去,露出完完整整一间屋子。屋内灯烛明亮,照着卧在迎枕上的贾代善那张失血过多的脸,像是死人一般惨白。
贾放轻轻地道:“父亲,伤在何处——”
他伸手去揭贾代善身上盖着的锦被,见到锦被之下贾代善上半身右边全都绑满了白纱,饶是如此,依旧能见到鲜血逐渐从棉纱之中渗出来。
“怎么会如此多的伤口?”贾放大惊之下,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难道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冷兵器主宰的时代了?
这个可能性他在这个时空里还从未想过。
“不知……”
贾代善艰难地道:“京中动荡在即,你有……危险,速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