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宪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而贾放隐隐约约的,竟有些骄傲。毕竟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将他看得如此透彻。
“你心思机巧,行事往往不偱规矩,出人意表,你曾经为这个大千世界带来了层出不穷的变化,很多人因你而受益,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但是你在这个世上没有牵累,你自始至终想着离开……”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②——就是水宪对贾放的全部认识与评价。
此刻水宪就像是认了命一样,叹息着望着贾放,似乎在说:我以一片真心待你,你却只想着离开。
贾放觉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冲对方咧了咧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点头道:“你说的没错。”
细想来,他也觉得很委屈:这个世上有好些东西好些人,他其实比旁人更加珍惜百倍。荣国府里那些笑了又吵吵了又好的一大家子,兢兢业业的模范员工双文姐姐,百工坊里自学成才的工匠们,桃源寨他的乡民——那些把他当亲人一样看待的乡民们……还有眼前的水宪。
和所有这些人在一起的每一刻贾放都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珍惜——因为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此时此刻,面对水宪的问题,他没有辩解,只是点着头说:“你说的没错!”
在这个世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只是过程,而不会有结果。
那么,是不是他此刻显得越过分越坏,将来他真的掉头离开的时候,眼前人就更容易释怀一点?
但这效果显而易见地不太好,因为水宪此刻双眼竟微微发红,就像当年他毫无防备地吞下一整枚海椒那时一样。只听他用最温柔最轻和的语调轻声问:“所以,钟情于你其实只是我活该而已?”
贾放瞬间被这言语之刀戳中了心口,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水宪却突然伸手,拉住了贾放的胳膊,就像两人初时在晚晴楼相会时候那样,拉着贾放就往晚晴楼外疾走。
一座王府规制的马车已经候在亭外,距离水宪和贾放只有几步之遥。
“跟我来,既然是我活该,那就活该我坚持到底,我带你去看我的……”
水宪在前,贾放在后。两人一道向送客亭外匆匆疾走。谁知,两人到车驾之间那区区数步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枚黝黑的铜管。铜管抬起,对准了水宪身后的贾放。
贾放登时觉得水宪一个肘锤将自己向后一推,接着用胸膛护住了自己。
贾放忽然记起腰间还佩着的荷包里装着贾敬送给自己的符纸,当日贾敬说得言之凿凿,说是佩了这符纸,便有贵人……相护。
第188章
贾放哪里是那等肯坐视别人舍命保护自己的人。他眼看这面前那枚黑洞洞的铜管口距离自己不过两三步远,当时便撑住了水宪的肩膀,一个短距离助跑,冲上前飞起一脚。
这一招莽撞至极,却也出乎持铜管之人的意料。
上次在东平王府,监国太子见到这枚火器时一味只有目瞪口呆;征战多年,见多识广的荣国公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第一次开火干掉了太子,换第二枚铜管的时候荣国公才终于觉醒,奋力还击,侥幸未死。
杀手猜那荣国公既然还活着,那么贾放见了这铜管应该知道躲才是。岂料此刻贾放竟然不退不避,更没有躲在旁人身后,而是冲上来,看准了扳机被抠动的那一刹那,飞起一脚,全力将那铜管口一踢。
铜管顿时偏了向天空,与此同时火光崩现,随之而来的是爆竹般的一声脆响,惹得旁人纷纷转头,向送客亭这边看过来。
从铜管口喷出的铁砂偏过了水宪和贾放,齐齐地扫在送客亭一旁的柳树上,柳树枝头一阵乱摇,无数叶片被铁砂打穿,地面上散落一大片散碎的柳叶。其中偶尔能见到一两只麻雀,毫无生机地僵卧于地面,早已丢了性命。
贾放却突然心生侥幸:他面前手持这三尺铜管的杀手,手中只有这唯一一枚。
早先狙毙监国太子的时候,杀手拥有两枚火铳,一枚干掉了太子,另一枚伤了荣国公。
但不知另一枚火铳出了什么状况,裂膛了还是卡壳了,总之眼前这个杀手手中,只拥有一枚——这意味着,他们暂时脱离被铁砂打中的危险了。
水宪在贾放身边顿了顿,应当是也意识到了他们两人刚才经历了何等危险,登时撮唇而呼,他王府车驾的马车夫会意,登时将马车车驾向后倒了两步,车身更加靠近水宪与贾放。
但是他们两人与王府车驾之间,到底还是隔了一个杀手。
正如贾放所料,火铳用过一次就需要重新装填,现在这节骨眼儿上显然不合适。杀手不傻,将火铳往后肩一挎,从腰间抽出短剑,向前纵上一步,往贾放胸前一送。
贾放从未与人打架斗狠,平生唯一经历过的一次近距离争斗就是贾赦带着人去东门打群架。即便在桃源寨面对山匪,贾放也没有争取到亲自上场动手的机会。
此刻他第一亲眼见证旁人真刀真枪的动手,见到对方那枚短剑递出来迅若闪电,贾放还未生出反应那柄剑就递到了胸前——
这特么是冷兵器啊,热|兵|器都没能干掉他他却要死在一枚冷兵器之下?
还没等到贾放明白过来水宪已经挡在他胸前,“噗”的一声,短剑重重地撞在水宪胸口。贾放似乎听见剑尖入肉的声音,看见那枚短剑正正戳中水宪左胸要害。
贾敬送的那枚道家符纸依旧好端端地待在他腰间的荷包里,寓意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以及贵人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