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已历二帝。第一个叫孝闵皇帝宇文觉,是文帝的三子,只当二十七天皇帝,便被长兄宇文毓赶下了台;第二个叫明帝宇文毓,是文帝的大儿子,到现在当了三个月的皇帝了。
孝陵的坟土犹新。京师久旱,文帝安葬后一直没下雨,前不久下了一场小雨,于是有小草萌芽,它们刚刚冒针出土,好奇地瞧着目下这四个陌生的人。
守陵人远远地望了一眼来人,又回到房中,他知道来了大贵人,不宜干扰他们。年纪最轻的一个来访者从马上搬下了一只竹笼,从中取出了鹿脯、美酒等祭品,一一张罗在祭台上。
四个人默默跪在陵前,无言地叩拜着,左袄的胡服一张一翁。北周的皇族宇文氏是鲜卑人,如今朝廷刚刚改服汉魏衣冠,但他们还是穿胡服。
“黑獭!我辈来看望你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说道。黑獭是周文帝的“字”,便是去世之后,也只有最亲近的人才可以这么称呼。呼“黑獭”的是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大将军元欣。
元欣是文帝的表兄,与文帝同年同月同日生,因而,宇文泰很喜欢他,将他养在自己的府第中,又是文帝的同学,简直比兄弟还亲,是文帝即位后的第一心腹。
无论是毒杀北魏孝武帝,还是建立西魏,他都是立了特殊的功勋的。虽然,场上四人他的职位最低;但他腰系十三环金带却是文帝特赐,那是皇帝才能享用的御物。
“皇上……”这声音苍老得很,那是四十八岁的宇文导说的,声调似呼唤又似叹息。便此一呼,却将他对先帝的满怀思念,以及他对时世的无限感慨,乃至他自身的极端失望与迷茫全部宣泄出来。
宇文导是文帝的族兄,柱国大将军,执掌宫中禁卫的右宫伯,是文帝的又一心腹大臣,如今已被新帝调离出宫,出任并州总管了。文帝去世才八个月,对宇文导来说,似乎是过了数十年,忽然满头白发,声音也浑似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另外两个人只木然地叩拜着,他们是柱国大将军于谨和上柱国侯莫陈顺,也是先帝的心腹大臣。最近皇帝已诏令于谨出任徐州总管,侯莫陈顺为秦州总管。
行礼过后,大家分别坐在陵前的石羊石马上面,痴痴地想心事。唯独元欣一人默默地在享用祭品。他连喝了五六杯,突然喊道:“喝酒!”首先于谨动了,他悄然走向祭台,闷闷不乐地喝了几杯。他感到不大自在,又冲着宇文导和侯莫陈顺喊话:“喂!你们若是要上吊自杀,也该喝足了酒!”
那两人复又怏怏地走过来,似乎不是来喝酒,而是被推向刑场。 大家又喝了数杯闷酒,至于菜依然没人去动,什么鹿脯、辣子鸡、黄河鲤鱼、熊掌,都滚他娘的!
“你们倒是说呀,这样问杀人了!”元欣忍不住道。“还说什么?孝伯!”宇文导痛切地说,“我辈便是因为说话,才弄得走投无路,才到这里来的……”
于谨幽幽言道:“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如今尚有何言?”
“于谨,你胡说八道!’元欣突然很激动,“我们说的全是应该说的话,哪一句错了,哪一句不该说了?”
于谨叹了口气,说:“当年……我辈皆言:皇长子非社稷之主……”
“这没错啊!”元欣急切打断于谨的话,“如今事实已证明我们的话!”
于谨黯然道:“他的不堪负荷天下重任,难道就我们几个看出来了?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比如贺若弼、韩擒虎吧,都作如是观。
有一回,文帝问于谨:“近来太子如何?”于谨说,依然如故,文帝不乐。于谨说:“臣言不足取信,可再问贺着弼内史及韩擒虎总管。”
后来两人面帝,都言未闻太子有何过失。事后,我责问两人为何出尔反尔?韩擒虎笑而不言,贺若弼反而说是我错了……”
“怎么?他说是你错了?”元欣大惑不解。
“正是。他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事岂可在大庭广众之中议论?”于谨停了半晌,又说,“如今细细想来,我辈当年有关太子的说法,于国而言自然是负责到底,于己而言简直是找死了!”
这话一出口,其余三人非但哑口无言,也黯然伤神了。
此刻日已向哺,渐霜风凄紧,日色惨淡,环顾关河,令人难抑心中的悲怆。
元欣只一味地喝酒,也不忘为他人添酒,但确实醉眼朦胧了,尽管他人杯中酒分毫未动,他却依然往其中注酒……
他猛喝一杯后,突然醉醺醺站起来,缓缓举起手,指着文帝的孝陵说:
“黑獭,你才是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英雄。在你的前头,已经有两个哥哥输给北魏元氏皇族了,都被害死了;所以,你的即位大冢宰处境是何等的严峻!你的相座,简直是置之于死亡深渊的边缘!
那时,宇文泰才十八岁啊,血气方刚;然而,宇文泰却能闭门养晦,假痴假癫,装傻一装就是十二年!这种强忍的功夫,自古以来谁能相比?
精明强悍的尔朱荣不是好对付的,晋公府第的禁卫不仅多过皇宫,也强过皇宫,而且,天下十二军兵马全归他相府调遣,想动他一根毫毛,那是难上加难!
宇文泰的无上法宝便是一个‘柔’字,一切听他,顺他,随他,让他,并且是心平气和地这样去做,一次、十次、百次、千次的心平气和!这就千百次地消除了尔朱荣对宇文泰的疑虑,千百次地消除对宇文泰的戒备!
宇文泰让他看到的是一只驯良的绵羊,决非圣威难犯的帝王。尽管尔朱荣精如鬼魅,却也终于被你蒙住。最后,实际上你只凭一己之力,便收拾了这个不可一世的无冕之皇。
那一日,宇文泰忧愁满面对尔朱荣说:“哥,我母亲春秋已高,嗜酒难戒,喜怒无常,大伤圣体。弟虽屡次劝谏,终是无效。她老人家敬重的只哥一人,我这里有一篇《酒诰》,哥能进宫为太后诵读一遍,劝解一番吗?或许太后听后从此就戒了酒。”
尔朱荣点头答应了,他大事独裁,小事有时还是听宇文泰的。便这样随你入府去见老夫人去。一路上绝无任何异常之象,况且宫中他早安下了无数钉子,有异常之处也早就通报了。
他见了老夫人,便列坐一旁,拿出《酒诰》有板有眼地诵读起来。而宇文泰向来格外规矩,当太后与尔朱荣对坐,叙家人之礼时,宇文泰总是侍立一旁。便在尔朱荣读得忘乎所以之际,宇文泰悄悄从袖中取出了玉挺,猛击尔朱荣头部,一下就得手了!
宇文导听得兴奋,举起了酒杯:“何谓以柔克刚?这便是以柔克刚!唯有大英雄能以柔克刚!文帝击杀尔朱荣那一日,事前没告诉任何人,连咱们四人都瞒住了,这才无密可泄!来,为文帝的英明,干!”
“干!”大家喊道,同时将酒倒入喉中。
元欣依然冲着皇陵说:“黑獭,你宰制关陇,鏖战东魏,其实只用三年时光。当年八柱国苦战了十几年,寸土未得,你则一举成名。假如天假其便,再给你两年时光……”
“那北国也统一了!”侯莫陈顺断然道。
宇文导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我可怜的黑獭,你这短暂的一生是怎么过的?大上大冢宰后的头十二年,你活得多么窝囊!你简直像一条毛毛虫在虎口里蠕动……
后来那几年,又全在刀尖上过日子,你总是在最前线。人家当皇帝,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你后宫嫔御不过十数人,临终还遗诏:无子女者,悉放还家!老天,你睁睁眼吧,怎能让黑獭受偌大委屈……”
于谨大声吼道:“大周完了!先帝,你知道不?你同尔朱荣斗法的一片苦心,白费了!你奋战沙场,统一北方的努力也泡汤了!”
元欣哭道:“如今,朝廷官员已改服汉魏衣冠,我们大周完了!陛下,为何立嗣偏得自己的儿子不可,立自己的兄弟就不行了?
你明知皇长子不行啊!你哥哥宇文洛生能让你接替皇位,你为何就不能让宇文邕嗣统?现在如何?同归于尽!齐王被杀了,我们也行将被杀,你苦心经营的大周也完了,我们这些人,连同所有功业,都如水泡一般,幻灭了!”
于谨双手挥舞,狂喊:“完了!完了!完了……”
上柱国侯莫陈顺始终一言不发,但不停喝酒,此刻酡红着脸,眼泪沿双颊滑下,珍珠一般挂在胡须上。他眼前晃动千军万马,那是空前惨烈的一场鏖战——东、西两魏的河桥、芒山之战,人在刀光之中,马在箭雨之下。
突然,宇文泰坐骑中了流矢,马直立而鸣,同时将宇文泰掀落马下。于是,东魏兵蜂拥而上,西魏兵见主帅落马,阵脚大乱……这时,两员将领纵马冲上前去,一个是都督李穆,一个是他的父亲尉迟纲。
东魏兵认定落马的人是敌军的重要首领,为了邀功领赏,越围越多越紧。李穆急中生智,排众而入,用马鞭抽打宇文泰,喝道:“浪荡兵,你们的上司何在!”同时跳下马来,步行与东魏兵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