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独孤善揣测得没错,北征的事果真有武元帝的影子,那么此人手腕之隐蔽周全,心机之阴狠毒辣,着实令人胆寒。
即便杨坚心胸宽广,诚心护着伽罗,在武元帝那般阴狠心机下,伽罗又能走多远?
甚至于杨坚不知武元帝的阴狠,在武元帝暗里搅乱风云、挑起事端后,那一腔赤诚爱恋,又能延续多久?
前路之艰险叵测,令独孤善不寒而栗。
但杨坚的赤诚,伽罗的迎难而上,又令独孤善心生不忍。
捧在掌心的明珠,身藏宝藏的阿耆后裔,独孤善当然想将天底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女儿跟前,令她得偿所愿,与配得上她的知心人厮守。
心中揣测推断,犹豫不定,回过神时,外头天光早已大亮。
独孤善一夜未睡,拿凉水洗了脸,精神恢复不少。
昨日来得仓促,虽已谢恩,到底仓促。此刻又有伽罗的事掺在里头,独孤善梳洗过后,简单用了李昺命人送来的饭食,正要去紫荆阁拜见,却见清寒晨风中,杨坚踏着刚挪到白鹿馆的红色日影,往这边走来。
他穿的是家常玄色衣裳,乌金冠束在顶心,昂首阔步,挺拔端贵。
独孤善忙到门口跪迎,被杨坚单手扶起。
比起昨日的冷淡尴尬,这态度简直可称为和善,独孤善姿态恭敬,请杨坚入内。
独孤善与杨坚谈了将近一个时辰, 才开门出来。
而后, 径直去往冼氏住处。
伽罗这会儿已用完了早饭, 去父亲那里时听说杨坚在里面,遂折道而回, 往韩伯岳那里瞧了瞧,见他只是闷头坐着,遂带着他四处走动散心,而后往冼氏这里来。
客舍专供往来贵客所用, 虽不算宽敞,笔墨纸砚却都是齐备。伽罗怕韩伯岳独自觉得孤苦, 加之心里有事,亦取了纸笺铺好, 坐在韩伯岳对面, 各自习字。
外间里冼氏和华裳围坐在熏笼旁,正给衣裳熏香。
待杨坚亲至,馆中仆妇禀报,冼氏也没打搅两个孩子, 同华裳匆忙迎出去,便见杨坚和独孤善一前一后地站着, 各自神色肃然。
她请入屋中奉茶, 就听杨坚道:“伽罗呢?”
“正在里间,同韩小公子习字。”冼氏回答。
杨坚闻言, 目光便往内间瞧过去,被锦绣帘帐遮住视线。
客舍与寝居毕竟不同, 除了最里面盥洗睡卧之处,别处都是相似陈设,无需过于避嫌。他目光停驻片刻,起身踱步过去,掀开帘子一瞧,就见伽罗和韩伯岳对坐在南窗下,正专心写字。
两人都是侧脸对着他,认真专注,并未察觉动静。
伽罗半个身子都藏在案后,唯见锦衣娇艳,高挽的青丝间珠钗垂落,嫣红欲滴的珠子衬在耳畔,格外秀致。她的对面韩伯岳也是紧抿着唇,对照书帖,一笔一划缓缓临摹,神态中少了前几日的悲苦。
杨坚没出声,看了片刻,便悄然掩上帘帐,旋即回到桌畔,道:“去紫荆阁细说。”
这自然是要说关乎伽罗的事情了。
冼氏同独孤善对视一眼,见那位眉头虽皱,却轻点了点头。
看来,独孤善并未执意反对。
到得紫荆阁,听杨坚和独孤善说了前情,冼氏才明白,独孤善虽未反对,却终究心存忧虑,并未立时答允,反将话题从伽罗引到戎楼。
他被困石羊城大半年,虽被囚禁,同鹰佐虚与委蛇时,也稍能窥出鹰佐的处境,继而推测北凉王的心思鹰佐骁勇好战、贪财好色的性子承自北凉王,在云中城未能讨得太多好处,遂死扣着太上皇和掳走的朝臣,打算狠赚一笔。甚至他还同独孤善提起,倘若独孤善将长命锁及所藏宝藏拱手相送,他能立时放太上皇归去,助傅家再振旗鼓,位极人臣。作为报答,大隋每年以银两布匹纳贡即可。
这些话独孤善当然不会和盘托出,但鹰佐的贪婪和隐秘野心,却已昭彰。
那是一群盘踞在虎阳关外的饿狼,随时可能铁蹄南下,侵扰掳掠。蒙旭纵然勇猛善战,如今国力尚且疲弱,却也经不起后患无穷的战事。
与南陈结盟,前后挟制震慑北凉,令其不敢轻动,便成了一条各得惠利的法子。
独孤善虽对杨坚知之不深,从冼氏转述和云中城、隋州战事中,也能稍窥他的性情即便有着跟武元帝一样冷肃沉稳的性情,胸怀抱负却截然不同。且伽罗已将长命锁托付给杨坚,独孤善自然盼望杨坚能成为明君,不辜负南风一族百年守护。
哪怕戎楼不是伽罗的外祖父,独孤善也原尝试,自请皇命,前往游说。
他愿意牵线结盟,为国分忧,杨坚求之不得,遂暂时不提伽罗婚事,只商议南陈的事。
……
此刻再提起结盟的事,在场三人都有此意,很快便商议定了
由冼氏先修书,独孤善亲自携书前往南陈拜望戎楼,杨坚回京后尽快禀明太上皇,若得太上皇允准,由礼部、鸿胪寺安排人手,亲自前往南陈商议。若南陈无意,独孤善可及早递回消息,若南陈有意结盟,冼氏笃定能请南陈国相亲访京城,两国结盟。
商议罢了,冼氏话锋一转,“而至于伽罗……”
她声音一顿,独孤善会意,道:“伽罗年纪有限,贸然回京无人照料,怕会处境艰难。殿下用心赤诚,确实出乎微臣所料,微臣自然也盼望有情之人终成眷属。但请殿下见谅,伽罗此刻,还不能跟随殿下回京。”
杨坚端坐案旁,端肃如常,“为何?”
独孤善站起身来,向杨坚拱手道:“微臣府中已被查抄,这是圣意裁决,能留下府中女眷性命,微臣已铭感大恩。伽罗是傅家女儿,血脉牵系,不会变改,回到京中,仍旧会惹太上皇恼怒。微臣的愚见,不若留她在隋州暂住,倘若结盟的事有了眉目,待南陈国相驾临时,再携她回京。”
由南陈国相亲自带到京城,伽罗的身份,自然会与此刻截然不同。
即便仍旧是傅家孙女,但由国相撑腰,京城上下乃至父皇的态度毕竟会稍有差别,杨坚也愿意伽罗风风光光地回去,挺直小蛮腰,出入宫廷、行走京城。
只是结盟之事不知何时才能谈成,才将她捉回身边,难道就此分离?
杨坚沉吟,皱眉道:“你是怕伽罗受委屈?”
“不瞒殿下,微臣确实有此顾虑。”独孤善恭恭敬敬,却没半点退让的意思,“昔日大错已经酿成,微臣愧疚惶恐,唯有效尽犬马之劳,肝脑涂地,才能报答殿下恩情。倘若太上皇见责,再重的惩罚,微臣也甘愿领受。但伽罗无辜,不该平白被牵累。微臣说句僭越的话,即便有殿下照拂,她此刻回京,怕是仍旧会无端受委屈。”
这无端的委屈,自然是指武元帝先前的恐吓了。
杨坚脸色不太好看,却不得不承认,独孤善所说的话不是多虑。
他沉吟不语,独孤善已跪地道:“倘若殿下当真有意于伽罗,恳请殿下,能够为她着想几分。”
此刻商议事情,并非君臣身份,杨坚神色一动,抬手扶起独孤善。
眼前这两人都是伽罗最亲近的人,虽有旧事横亘,从此事看来,他们愿意促成与南陈结盟的事,也是想将功折罪,稍稍化解当日仇怨。固然其中有为朝政考虑之说,归根结底,也是想给伽罗寻个助力,让她能安然进入东宫。
杨坚沉默半晌,才缓声道:“就依你所言。”
独孤善忙感恩道谢。
杨坚似是自嘲,“是我强人所难,傅大人何必言谢。李昺虽已拔除,隋州恐怕尚有余孽,不可掉以轻心。老夫人和伽罗依旧住在白鹿馆中,方便照看,如何?”
“白鹿馆紧邻衙署,严密防卫之下,必无不妥。”独孤善含笑。
事情就此议定。
杨坚定于腊月十三启程回京,安排行程时,却是朝行夜宿,连同房遗爱在内,所有人骑马回京,尽量不在路上耽搁。
既然如此安排,那摆明就不是跟伽罗同行了。
而李凤麟和姜氏因隋州初定,不打算回京过年,伽罗必定也不会与他们同行。
韩擒虎和李昺听到如此安排,相顾诧异。
只是这样古怪的安排,当然不好直问杨坚,待出得厅门,韩擒虎想着李昺是伽罗的表哥,遂悄声问他是怎么回事。
李昺满面茫然。
自那回射猎时窥破伽罗的心意,又见伽罗早晚给杨坚包扎伤口,即便夜深也未避讳时,李昺便知道,伽罗应是决心不再逃避杨坚。及至独孤善到来,杨坚亲迎亲访,种种迹象,都仿佛是伽罗要跟随回京的架势。
他心里终究难过,这几日虽常往独孤善那里去,同他说傅老夫人和傅良嗣、傅良雍等人的下落处境,却半个字都没敢提伽罗去向的事。
此时满腹疑惑,同韩擒虎走出不远,没忍住,折道往冼氏住处去了。
到了那边,果然见伽罗和韩伯岳也在那里。
韩伯岳显然也是刚得到要回京的消息,同伽罗站在廊下,拽着伽罗的衣袖,似在恳请。伽罗则坐在廊下朱栏,身后银红披风曳地,握着韩伯岳两只手,似是在哄他。走近了,才听到她的柔声宽慰,“……等过阵子,姐姐还是会回京城,到时候再陪你练字好不好?”
“可我还是想跟姐姐同去。”韩伯岳低垂着头,难为情似的。
李昺走路脚步轻,听得韩伯岳恳求,心里也似期待答案般,顿住脚步。
伽罗却只拍了拍韩伯岳的小肩膀,“姐姐留在这里是有事。等事情办完,必回京城去看你,不骗人。”
韩伯岳沉默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自幼长在军营,韩林固然是慈父,终究是武人心思居多,周遭或是年长的军官,或是十七八岁的新兵,每日操练完了累得半死,往来粗豪直率,甚少有人似伽罗般,软语柔声安慰。他固然性子倔强硬气,终究才失去父亲没几天,杨坚端贵威仪难以亲近,周遭又是武官侍卫,几日相处下来,不自觉对伽罗生了几分依赖心思。
伽罗瞧着他,察觉其意,低声道:“是怕去了京城,没人照顾是不是?”
韩伯岳咬了咬唇,迅速摇头,过了片刻,又老实道:“爹爹不在,叔叔哥哥们也不在……”
“不怕。”伽罗温声,“回到京城,皇上会照顾你。他还说,会派人将你姑姑和姑父接回京城,陪着你。其实”她压低声音,说小秘密似的,“皇上虽然瞧着有点凶,待人却很好,不必怕他。”
韩伯岳犹豫抬头,“真的吗?”
伽罗挤挤眼睛,笃定点头。
韩伯岳毕竟已懂事了,看得出她是故意哄他高兴,不由一笑,旋即抬目,看到李昺。
伽罗随他目光回身,见李昺孑然站在院里枣树下,忙起身道:“表哥过来也不出声!”
“想听你们说悄悄话,却被伯岳发现了。”李昺露出笑容,上前揉了揉韩伯岳的脑袋,道:“傅姐姐虽不能立时回去,我却跟你同行。到了京城,我带你玩好不好?东宫那片校场里有很多厉害兵器,街市上也比这里热闹,保管你会喜欢。”说着,专挑京城里有趣的事说给韩伯岳听。
他自幼长在京城,又性格顽劣,无所不为,这么些年,早将京城各处的有趣去处逛得齐全。对着七岁孩童,李昺最知哪些能吸引人,将诸般精致奇巧的金木玩具说给他听,渐渐勾起神往,最终令韩伯岳面色转晴。
对未知好奇期待取代了忐忑,甚至连丧父的悲痛都解了不少,韩伯岳最终恢复了初见时的皮猴模样,立在廊下,两只眼睛咕噜噜地转,“这些都是真的?”
“当然,不信问你傅姐姐。”
韩伯岳遂看向伽罗,见她点头,这才肯信,一扫来时的犹豫,爽快走了。
李昺这才问起伽罗的打算,伽罗如实说了,又请他回京多照顾韩伯岳。
“他那儿不必担心。”李昺对朝堂的事比伽罗清楚许多,“韩林将军是殿下扫平隋州隐患的关键,若不是他决意投靠,殿下未必能放心安排。更别说小相岭上,殿下是靠着韩林带兵坚守,才能得到黄将军搬兵来援,这份功劳,实在不小。”
伽罗有些好奇,“功劳到底多大?”
“李昺被俘,隋州得以安定,那些心存不轨的人,没了兵权倚仗,自然会有忌惮。韩林所做的,不止是忠君事主,以少敌多守护殿下性命,更是为太上皇和殿下扫除许多隐患。他的这份赤胆忠心,堪为文武百官的表率。”
“所以?”
“倘若韩林将军在世,这份功劳足以给他挣个爵位,虽不能位列公侯,也能居于伯位。唯有如此封赏,方能彰显太上皇赏善惩恶之心,令百官以其为楷模,效忠太上皇。”李昺缓缓道。
伽罗微讶,旋即道:“那么如今呢?”
“活人封赏尚且如此,韩将军已战死,追封起来,太上皇哪会手软?”
这话很有道理,伽罗颔首,漾开笑意。
不过心底里还是记挂韩伯岳,“即便追封,也是做给百官看,未必有人能照顾伯岳所思所想,表哥有空时,还是该留心些,叫他及早从丧父的悲痛里站起来。何况”她抿唇笑了笑,打趣道:“蒙姐姐那般性子,到了京城,必定也会想逛遍各处。”
李昺不解其意,听到房遗爱的名字,却下意识的苦恼皱眉。
伽罗一笑,“蒙大哥既已将她托付给你,难道你还能赖掉?届时带着伯岳一道走走,两相便宜。”
“她啊……”李昺叹了声,摇摇脑袋,似是颇为头疼。
诸事既定,自杨玄感至东宫侍卫,很快整装待发。
离别前夜,伽罗用过晚饭后回屋歇着,想着杨坚明日即将回京,虽明白独孤善的安排是为她好,心里终究闷闷的。
自那晚从李凤麟府上赴宴回来,杨坚送她回屋后,因杨坚琐事繁忙,伽罗又常在冼氏和独孤善那里待着,两人竟再未单独说过话。
甚至今晚杨坚特意设宴,专请冼氏、独孤善和她时,因有长辈在场,杨坚行事便留意分寸,只提了与南陈结盟的事,旁的只字未提。
席上的氛围也算不上多好杨坚本就是冷肃的性子,在她跟前或是含笑或是耍赖,在外人跟前,却还是惯常的不苟言笑。加之有旧事横亘,即便杨坚有意不计较,想立刻亲近起来,却也是绝不可能的事,那桌小宴,也颇有些为了她而委曲求全的意思。
然而既是心结,终究还得心药慢慢医治,待时日长久,能水到渠成。
那是不能急,也不能强求的事情。
伽罗满腹心事,一时想着明日的离别,一时想着回京后要走的路,在烛前枯坐了半个时辰也没见杨坚回屋,只好换衣盥洗,擦干头发后,熄灯睡下。
直至戌时将尽,杨坚才上了阁楼。
晚饭将尽时,他便得韩擒虎禀报,说是京城中有急信递来,需请他定夺。他看过信,带着韩擒虎出去办完事,回来已是夜深,底下书房的案头堆了不少文书,明日起着急赶路,未必有功夫处置,遂挨个批阅毕,一抬头,早就是月明中天,将近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