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出事了,出事了!”费仲生满头大汗地在校园里找到张金生时,张金生正在跟陈有德天南地北地闲扯,两个人竟然还很对脾气。
张金生朝费仲生使了个眼色,镇定地对陈有德说:“我回去尽快整理,争取在周一上午交给您。”老师说:“不着急,尽量完备点,周一下午,不,晚上,你到我宿舍来找我,我们好好研究一下。”
送走陈有德,张金生问费仲生:“怎么啦?”
费仲生魂不守舍地说:“咱们仓库让工商所给查封了。”
张金生一听,二话不说一路小跑来到一号操场看台。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操场上人不多,一个戴红袖章的学校保卫处干部正领着几个保安在维持秩序,保安们一个个高声大气地在那嚷,表面是喝阻学生围观,实际是表达心里的不满,工商所的车直闯校园,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这让保卫处的人很不爽。
看台下有三个穿深色制服、干部模样的人,几对看热闹的学生情侣,还有几个勤工俭学的学生,张金生的舍友林则东正情绪激动地跟工商所的人理论着什么。
林则东现在也是张金生的助手,他干这活儿倒不是为了挣钱或实习锻炼,而是纯粹出于对张金生商业奇才的“仰慕”。
张金生跟费仲生紧急交代了几句,又交给他一把钥匙,费仲生朝看台仓库方向瞅了一眼,转身朝宿舍区跑去。
张金生分开人群,微笑着拦住激动的林则东,对三个工商所干部中年纪最长的那个说:“我是这儿的负责人,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
那干部五十多岁,红鼻头,花白头发,他瞥了眼张金生:“你是负责人,那就好,我是街道工商所的,有人举报你非法经营。”
张金生笑了笑:“非法两个字范围太广,具体说,是我售卖假货,跨范围经营,还是售卖违禁品。”
“你是无照经营,当个体户是要营业执照的,你不懂吗,我听说你还是学法律的,怎么能知法犯法呢。”
“什么叫知法犯法,我看你是故意找茬,执法违法。”林则东十分激动。
张金生注意到那老干部的眉头皱一下,下意识地朝身边的一个瘦子瞟了眼,有些不耐烦,还有些不高兴。这老干部名叫朱福文,是街道派出所的副所长,年近退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混日子。站在他身边的那个瘦子叫刁茂,是从县里调上来的,喜欢折腾,也很能折腾。今天中午,朱福文正要下班回家吃饭,刁茂忽然跑到他办公室汇报说接到群众举报,有人在南州学院校园里搞违法经营,朱福文说南州学院里的商店毕竟跟外面的不同,还是谨慎一点,下午先跟所长汇报,然后再做处理。
没想到刁茂不肯答应,缠着他非要立即出现场,朱福文一想就明白了,他当然不愿自己独自被拉下水,就顺手扯上了“年富力强、业务水平很高”的王云东。就是那个胖乎乎,戴眼镜的干部。
王云东是局里下来锻炼的,有他顶着,天塌下来也不怕。
因为事不关己,朱福文和王云东对处理这件事都不积极,本来这是刁茂的事嘛,谁曾想那个广东仔不识好歹,逮着谁咬谁,不喷找事的刁茂,却拿他开喷,让朱福文十分不爽。
任由林则东这么无脑地喷下去,准得坏菜,张金生当机立断,叫两个勤工会的同学把广东仔带到一边凉快去。
然后他代表林则东给朱福文诚挚地道歉,朱福文倒不会计较这些,只是感慨这里总算还有个明白人,张金生这小伙子不错嘛,临大事有静气,远胜无脑喷。
他摆摆手,对张金生说:“我们也是接到群众举报,才过来了解情况的,这个要请你们理解,配合。”张金生说:“这是当然,有人举报,你们过来查查合理合法。我们理解,也愿意配合。不过这个举报很明显是诬告,这里不存在无照经营的问题。”
“是吗,那你把执照拿出来。”一直夹着手包,缩着脖子看热闹的刁茂觉得自己该出手了。见张金生没理他,刁茂觉得自己受了轻视,加重了语气说:“没证就是非法经营,我们有权把这查封,所有东西统统没收。”
人群里发一阵骚动:“满大街无照卖假货的你们不管,跑到这来搞事,吃饱了撑的吧。当我们学生好欺负是不是?”
“什么叫吃饱了撑的,人家明明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就是,就是,得罪人了,明着干不过,背后下黑手。”
“可不是,明显是带着任务来的,给人当跑腿的。”
这一说,刁茂脸上挂不住了,他把烟头一吐,指着嘀咕的学生叫:“谁在这胡说八道,再说一次,信不信把你带回所里去?”
刁茂个头不高,为人精瘦,发飙时表情狰狞,颇有几分威风。
不过这份威风吓吓街边的小贩还成,这里是南州学院,有的是热血和躁动。
一个长的清清凉凉的北京女孩被他那副夸张、做作的表情逗乐了:“去哪个所,派出所还是工商所?带我们去派出所,这事儿不归您管,带我去工商所,您管饭吗?”
围观的人群已经足够壮大,而且看热闹的人从来不怕事大。
“不许笑,不许笑,都不许笑。你们这些……”
“我们这些刁民是不是,不是您倒是按照台词说呀,来的匆忙忘了带剧本,您可正够粗心的。”
众人的哄笑声中,刁茂恨两眼通红,像一头嗜血的兽。
“让开,让开。”
一群人正闹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一手高举着营业执照,一手夹着烟卷挤进人群。这是个瘦瘦高高的妇女,穿一身睡衣,头发有些乱,睡眼惺忪中带着一丝颓废。
她烟不离口,说话前先抽两口烟,吐了个眼圈,嚷嚷道:“怎么啦,下岗工人响应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号召,自食其力,艰苦创业,办个烟酒店犯法了吗?谁要查我的执照?”
朱福文看了眼这妇女,挺了挺腰,没吭声。
吃人一顿抢白的刁茂有些气急败坏地问:“你是这儿的老板,执照拿来我瞧瞧。”
抽烟的妇女瞄了他一眼,把执照甩过去。刁茂一眼就看到了负责人“陈招娣”三个字,不觉心里咯噔了一下子。这个陈招娣可是个大名人啊。
南州北城有个纺织路,五里长的马路两边分布着七个纺织厂,鼎盛时这里顶着南州市的工业半边天,号称“七朵金花”,那是南州人人人羡慕的好去处。不过时值世纪末,“七朵金花”已经黄了六个半,下岗职工数以万计。
这个陈招娣原来是纺织三厂的工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从来不是领导,但从来说话比领导管用。
工厂没黄的时候她就是个刺头,经常挑头跟领导对着干,保护职工权益,因此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下岗之后,她劣性不改,这几年为了维护下岗工人的合法权益,下至居委会、街道办,上至区政府、市政府,没少来回折腾,可算是威名赫赫。
年前她自筹资金开了一家烟酒店,因为各种不合理的摊派没少跟城管、卫生、工商扯皮,每次都是大获全胜,自然也就成了各部门眼里的刺头。
若是平时,刁茂交代两句场面话也就算了,这种各级领导都搞不定的刺头,自己没必要跟她死磕,但今天不成,今天他是受人所托,由不得不硬着头皮跟这个女疯子斗一斗。
刁茂皮笑肉不笑道:“你识字吗,这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经营地址是四姑娘巷221号,这里是哪,我告诉我这里是哪,这里是南州学院。”
“这特么的又怎么啦,我店面在四姑娘巷,仓库放在这,有问题吗?”
“仓库?”瘦子一愣,转身向戴眼镜的同事王云东求助。
“按规定,个体经营户的经营地点应该是明确而唯一的,就是执照上的地址,你这属于违法行为。”
“违你-妈-的法!”妇女破口大骂。
王云东白净的脸皮刷地红了,他心里很清楚,今天这阵仗明显是刁茂受人之托来找张金生的麻烦,他和副所长朱福文都是被强拉来站台的,遇到这种事,他既不能临阵脱逃伤了同僚之谊,又不便越俎代庖,乱出头,只能是出工不出力,作壁上观。这女疯子平时出门不带脑子吗,逮谁喷谁呢,我王云东招你惹你了?
围观的学生和保安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一个个哈哈大笑。
“你敢,陈招娣,你敢辱骂国家工作人员,你,你这是违法的。”
刁茂的演技丝毫没有改进,依然充满了浮夸、做作,而且关键时刻还忘了台词。
“我违法,我违那条法了?四姑娘巷221号,我店开的好好的,你们说要改造老城区,把路一堵就是两三年,我店黄了,我找街道主任,主任说不归他管,那我就去找区长,区长说要研究,我说你研究吧,我找市长去,结果怎么了,区长带着街道主任带着你们所老陈一起来现场办公解决问题。我就问了,我说陈所长我这店没法做生意,我别处租间仓库给人小区宿舍送送货,赚俩辛苦钱怎么样,陈所长说没问题啊,只要你不卖假货,合法守信经营,那能有什么问题呢。这可是陈所长的原话,你们不信可以去问老陈,也可以去问朱主任,还可以去问张区长,郑副书记。你们倒是去啊,去啊。”
陈招娣把烟放嘴里猛吸两口,就地上一扔,踏上一脚,上前两步把门上的封条给撕了下来,团成一团,往瘦子脚下狠狠一摔:“怀里揣死耗子,你冒充打猎的,跑到这来唬人。”
“你他妈的……”刁茂目露凶光,眼看要凶性大发,朱文福喝了声:“我们走。”
“你,陈招娣,你记着,你……”刁茂见眼镜男王云龙也走了,自感势单力薄,顿时气焰全无,于是丢下一句狠话,气哼哼地钻进了面包车,灰溜溜地走了。